“连夫人,这儿,随小生来。”一位驼背书生躲在夹巷朝连翘翘招手。他背着书箱,从幞头到汗巾子俱挂满核桃眼睛球。
连翘翘唬了一跳,一个皇城司察子策马掠过,她慌忙低下头,往巷子口躲去。
“小生公孙樾,见过连夫人。”公孙樾拱手,他衣衫褴褛,两颊熏黑。
“公孙先生。”连翘翘问,“樊楼一别,没想到会在此情形下相见。”
公孙樾摇头,低声说:“非也,小生特地候在王府外,正是在等夫人。”
连翘翘心头一跳,扭身就走。又听公孙樾说:“夫人,小生知道,夫人不愿留在京城,亦不想回梁都。”
“你怎的知道?”连翘翘头皮发麻,“罢了,我不多问,你也别告诉我。”
话音未落,公孙樾就说:“小生是南梁人,曾在裴鹤手下做腌臜事。夫人心思清明,看到了小生的书箱,见着那只凤蝶,想来已知晓小生来历。”
“我不想知道!咱俩就此别过,先生就当没见过我。”
公孙樾大摇其头:“夫人,火势甚大,若小生所料不错,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会落钥戒严,到时夫人想如何出城?”
“先生此话何意?”连翘翘的罥烟眉拧成一片烟灰,“你能帮我?”
“自然,自然。”公孙樾捋一捋稀稀拉拉的胡须。
连翘翘后撤一步,不信任道:“你我素昧平生,先生为何要费那闲工夫,不怕惹上麻烦?”
“小生在梁都,就看不惯裴鹤口蜜腹剑,于是借机北上,逃出南梁的势力范围。”公孙樾自怜自艾道,“小生到了绍京,亦不喜大绍皇帝老弱,三皇子荒唐……当今的太子殿下更是暴戾恣睢,不堪为君。夫人,旧时的宫殿楼宇如这场大火,烧作灰烬方能浴火重生。”
连翘翘张了张嘴,又沉默不语。她算是听明白了,公孙樾自负才华横溢,但南梁和大绍的掌权者他全都鄙夷不屑,包括雁凌霄。既如此,他情愿天下大乱,他这样的人才能寻隙而动,完成满腔抱负。
“那……就拜托公孙先生了。”连翘翘抹一把脸,往两靥多抹了一层焦灰。公孙樾的话她并未采信,但女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眼下她想想寻一个适合的人做掩护出城,公孙樾是最便宜的选择。
二人不多废话,稍作休整后,连翘翘在公孙樾建议下取掉有宫中印记的耳铛,丢进污水槽,然后一前一后沿差互交错的小巷一路往绍河奔去。
绍河边挤满了人和货,驼铃叮当,骡马嘶鸣。运货的商贾和逃难的京城人脸上挂着同一副表情,人们胳膊拖着胳膊,失落迷茫地望着内城上方烧红的天空,喃喃道:“老天爷啊,天要亡我大绍?”
眼看火焰熏天,火势逐渐漫延至外城,公孙樾连忙掏出一把铜板,塞给一位货船老板,转头对连翘翘说:“夫人,这边走。”
不住有人从城门逃出,身上挂着火苗,整个人都燃成一团火球,叫路人避之不及。哗!他们跃入映出火光的绍河,口中艾艾嘶叫。
连翘翘心悸不止,定定看了会儿转瞬间沦为人间炼狱的京城,低低唤了声:“殿下……”雁凌霄,他还在城中!
“夫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公孙樾一把拽过发愣的连翘翘,两人踉跄着摔上甲板。
船老大也不含糊,骂骂咧咧竖起人字桅杆,船工急急呼喝着撑开船橹。有泡在水里的人想上船,被小厮拉上去:“什么?没钱?没钱上船污你爷爷的眼!”说罢,又把半边脸烧得血肉模糊的男子丢回冰冷的河水。连翘翘浑身一抖,仿佛听到烧灼的皮肤滋啦作响的声音。
扁平的船头破开水面,仿佛行在一条血河中。他们身后,绍京如一片融融的火山,山崩地陷。
三日后,月上中天,和亲王府。
王璞带人从废墟内抬出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尸体,黑蚕似的眉拧成疙瘩。
“太子殿下,良娣她……”王璞垂首,慢慢摇了摇头。
雁凌霄眼下青黑,眼底泛起蛛网般的血丝,他轻声复述:“没找到?”
“不,找到了。”王璞移开脚步,露出一具仔细包裹在锦被中的焦尸,沉声说,“属下请红药姑娘亲眼认过,的确是良娣在喜宴那日穿的衣裳,还有这支金钗……”
红药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碎石和焦灰,用力磕头:“殿下,奴婢酿下大错,才让良娣遭此大难。奴婢唯有以死谢罪,才好偿还殿下的恩情!”
话毕,她牙关咯咯作响,手掌一撑地面,转身就往运尸的板车撞去。
王璞反应飞快,当即拦住寻死的红药,下一瞬后背却浮起一层白毛汗,戚戚然扭头看向雁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