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衣服!搭把手!”岸边几位妇人手忙脚乱帮连翘翘捡漂走的衣裳,关大娘喊完,扭头应道,“明年春天的事儿,你急个什么?皇帝说是要南巡,玉湖可是咱们梁……南边最大的湖,上头的城镇又是产丝的,出状元爷的地方,陛下哪能不来呢?”
听到关大娘是瞎胡诌的,连翘翘暂时放下心,就是真的也没什么,她住的村里头也就几艘渔船值点银子,玉湖沿岸那么多富庶地,雁凌霄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到小渔村来。
“连娘子可是知道陛下要来心花怒放了?嗐,要我说,就该早早准备起来。你这双手洗衣裳,粗了糙了可就比不上宫里那些贵人了。回去使点银子,让公孙先生从镇上带羊油腻子,好好搓一搓。”关大娘慷慨道,“我本家兄弟有个在镇上做捕快的,改明儿连娘子做东,请他吃回水酒,等到时候皇上来了,让他带你去衙门里转一圈……”
“关大娘!”连翘翘两靥羞红,一把抓起湿淋淋的衣裳,拧都不拧就塞进簸箕,扭过身子就走。几位妇人哈哈大笑,响彻碧波万顷的玉湖。
回到院子里,连翘翘刚想同南姨说笑几句浣纱时听到的乐子,就见南姨怔怔望着榻上的包袱出神。
“姨,这是怎的了?”连翘翘惊讶,“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夫人。”南姨苦笑,“我在村里耽搁许久,是时候家去了。”南姨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当兵死了,二儿子在梁城做铁匠,小儿子宽裕些,入赘做了屠户家的女婿。
“这仗打的……跟他们都失了联系,前几日去镇上,见着宁山县来跑货的乡亲,才知道我那不成器的三儿子刚生了两个小的。”南姨绞着汗巾子,为难道,“连夫人,前些年是回不去,怕连累了他们。如今哥儿姐儿也大了,我想着,回去看看我那几个孙子孙女。”
连翘翘面露愧色,捧住南姨树皮般温暖粗糙的手,睫羽轻颤:“南姨,是我不对,没想那许多。让你和南叔受了难,白白受你这么多年照顾……如今世道安稳,裴鹤死了,你回去宁山县为南叔安葬,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我也能安心了。”说着,就转身从妆奁里取出个荷包,把雁云岫给他们的金叶子倒了大半给南姨。
“南姨你拿着,回了宁山找个牢靠的金铺换成碎银和铜子儿。”连翘翘又摸出兄妹俩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这些就当是我给小侄子小侄女添盆的礼。”
南姨摆手道:“使不得,夫人,老头子的事哪能怪到你头上。朝廷打仗,日子过得苦些也是应当,我跟着你,能有口饱饭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南姨不肯多拿银钱,说以后犀哥儿上学,兕子嫁人,哪里不用银子?难不成真要把孩子送回他们父亲那里?过去许多年,大绍的宫里人可还会认他们母子三个?
连翘翘被南姨一番直言说得心酸,眨巴几下眼睛,硬是把眼泪咽回去,等南姨去开火做饭,就让兕子偷摸把装了金叶子的荷包塞进她包袱角落。
天气一日日转凉,南姨赶在腊月前坐上回宁山县的马车,犀哥儿和兕子踩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望着腾腾的烟尘直哭鼻子。
连翘翘长叹一声,一手搂一个带他们回家。南姨家去了,她孤身带着一双幼子,再不好寄住在公孙樾老家。村里人善良耿直,但保不齐有嘴碎的,时日久了,若是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带累兕子往后的姻缘,到时后悔药都没处吃。
一家三口过了个有些凄凉的新年,年初六,连翘翘就带着行囊和礼物,拖家带口的向公孙樾辞行。
公孙樾也明白她的意思,接过一套要价不菲的文房四宝,两身青竹纹长衫,就听连翘翘说:“先生,陛下收复南梁,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也许过不久就要开恩科呢。公孙先生这些年南来北往,通晓南北官场人情,就是再不愿做大绍的官,也不妨下场一试。”
“小生省得。”公孙樾拱手,“连夫人和公子、姑娘,也多保重。若有要紧事,尽管去梁城、宁山县的酒楼、茶肆递口信。”
连翘翘掩嘴轻笑:“知道了,公孙先生到哪儿都有相好的仰慕您的才华。”
公孙樾有些羞赧,捋一捋胡须,把红眼圈的兕子和哭哭啼啼的犀哥儿抱上马车:“再会。”
“公孙叔叔——”两小儿的哭嚎声唢呐似的,响彻云霄。
接连几次别离,连翘翘背地里都偷摸哭过几回,可在兕子和犀哥儿跟前,她依然每日笑吟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连翘翘性子软,但不怯懦。他们搬家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玉湖镇买了间小院。卖房的中人见她孤儿寡母的,张口就多喊了十两银子的价。连翘翘牵着两个小的,从巷口走到巷尾问一圈,回来眼睛都不眨,直接打个对折。中人不愿意,她也不啰嗦,情愿在客栈住几日,挨到中人担心她另找别家,这才顺顺当当买下这处书塾附近的清净小院。
“以后哥哥去念书,娘就在家里给你请女先生,一样给你俩开蒙。”连翘翘摸摸兕子头上的花苞髻,小犄角似的,后面还挂着两颗铜铃铛,“娘亲不指望你们出人头地,但名字总得会写,账总得会算……”
她打了一夜腹稿,一番话循循善诱,孰料,兕子肃着脸问她:“娘,我和犀哥儿都要请夫子,您的银子可够用?”
连翘翘打个磕巴,两靥晕红,屈起手指弹她脑门:“小姑娘家家的,天天银子不离口,像个什么样!”
雁云岫送的银钱,大半给了南姨做养老钱,余下的金叶子全折成碎银,买院子,拾掇屋子,小儿女衣的吃穿,等到明后年,犀哥儿和兕子各自要找先生开蒙,束脩、逢年过节给先生们的礼物又是一大笔支出。再过十年,兕子及笄、出嫁,犀哥儿娶妻生子,哪样不要钱?连翘翘光是想想,就成日睡不着觉,就是睡了,梦里也在数银子。
万幸,她针线上的功夫没丢。自从雁凌霄打入梁城,江南江北合而为一,为了媚上,南边官吏、富户家的女眷就兴起北人胡服骑射之风。骑马一时学不来,做身飒爽利落的骑装却容易许多。
连翘翘的女红是打小的手艺,既在绍京待过,知道北边喜欢的花样子,又懂得南梁女人的喜好。她用绍京贵妇流行的葡萄纹、八宝纹做过几幅绣件后,就有镇上的官宦、富绅请她入府,专门给家里的夫人、小姐们裁骑装。不出两个月,玉湖上面的州府,都有人知晓了玉湖镇有位风姿绰约的绣娘。
今日做的是主簿夫人的衣裳,连翘翘做熟了也不怯场,量身、记花样,银牙咬断绿丝,动作很是利落。
主簿夫人三十几许,见她容貌昳丽,举止也有分寸,不像小县城里的绣娘,倒像京城的官家太太,生出几分好奇:“连娘子可有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