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明白了,脚尖踢了小篆一下:“谁拿些吃食来献殷勤,还托了你当说客?”
买通御前的人,即便真是与皇帝无关的私事,也不是无伤大雅那么简单。
换作平时,听见皇帝这么一句,小篆必定已经指天誓日痛哭流涕起来,叫他剖心挖肺把自己一片不掺假的忠心掏出来上呈御览都不带打顿儿的,可此时此刻,他居然转了性子,磕头道:“是几位大人敬重姑娘品格,又知道船上飘荡几十日,姑娘家未必吃得消,才买了两样鲜果来。为了不冒犯姑娘,对奴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叫说是他们买的——只怪奴才自个儿,嘴上一向没把门儿,张口就给说了。”
归根结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皇帝看了宝珠一眼,说:“未嫁的姑娘,这么稀里糊涂着毕竟不是个道理。谁做这不知分寸的事儿,你就跟谁说去,朕三令五申过,宫里宫外,不许私相传递,如今出门在外,就忘了规矩不成?”
这话严厉归严厉,却有它的周到:被皇帝撞见了斥责一番,既能叫那些兵丁收敛起来,别不知自己的本分,又不必挑破实情,小篆落埋怨,男女两边也不好看。
小篆利落地应个“是”,知道主子还是顾念着自己,又深深顿首片刻,却行退了出去。
起了风,船只稳稳地向前方行驶着,甲板上偶或有两三名小内侍匆匆走过,见着他,都上赶着问好搭话。
小篆在无人的间隙,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后神色如常地负起手,迈着阔步向前头一艘船走去。
那头他把皇帝的口谕向顾参将传到了,这头宝珠也将杏儿安慰好了,到底还是心思浅,哭一场累着了,便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
宝珠替她掖了被角,又往自己身上一瞥,一边衣袖都被她的眼泪沾湿了,不由啼笑皆非,便换了身衣裳,往皇帝那边去。
皇帝已经将被打断的残局重新摆好了,宝珠坐下来拈起棋子,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又将棋子搁了回去,指着角落一枚黑子笑道:“您记错了吧,才刚我可没有落在这里一着。”
皇帝被揭穿了,很是大度地承认下来:“没关系,我可以再让你两子。”
宝珠忖了忖,婉拒了他的慷慨:“再让两子,我一样会输。”
皇帝终于忍俊不禁:“可你苦思冥想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想多看一阵…”
宝珠这下彻底不依了,把棋盒一推就要走开:“您捉弄我!”
皇帝哪肯放她,忙拉住人搂在怀里,什么好话都说出来哄她,宝珠闹了个脸红,忽又有所触动,低语道:“梁总管一向心思缜密,今儿这样行事,倒不像他的作风。”
皇帝捋着她耳后的碎发,动作未停:“有些事,不说穿比说穿好。”
大概是吧。宝珠睇了他一眼,自己取下了两只耳坠。
船队到了东阿,便弃舟登岸,一行人都到行驿里住下休整。
皇帝在外不愿大张旗鼓,并未亮明身份,一则避免劳民伤财,二则在稳妥之余也可自在一些。不过,京里来的大官,这一名头也够此地小小驿丞鞍前马后地忙活好一阵了。
幸亏这些大人们都随和,其中地位最尊贵的那位年轻大员和家眷住一间,另两位大人合住一间,余下的军士们要求不高,床铺务必干净而已,连做饭的炊具食材他们都是自己带着的。
宝珠在船上待得惯了,甫一踏在实地上,反倒有些腿软,打着飘似的。皇帝伸过手来要搀她,当着一众臣下的面儿,宝珠不想他跌了威严,便推辞不肯,单叫杏儿扶着自己,两个人互相支撑着往里走。
一时安排好了房间,臣子们告退散去,宝珠方才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竟绊在门槛上,崴了下去。
完了。宝珠心里惋叹一声,知晓这回天梯山石窟是看不成了,她和皇帝多半就要在这行驿里分道扬镳。
皇帝飞快地回身,双手架住她,使她的后脑勺免于撞上门框,然而脚上的刺骨剧痛已然令宝珠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争相滚落下来。
皇帝将她抱起来,小心安置到床上,低头一瞧,就在召御医前来的这片刻空当里,扭伤的左脚便赫然肿胀起来。
小篆无须皇帝吩咐,便派人寻冰去了,可如今时令未到,依这行驿的条件,怕也要费些工夫。
好在御医来得及时,进门匆匆行了礼,对皇帝道:“请恕微臣冒犯。”见皇帝不耐烦地示意他别磨蹭,这才抬起双手,按在宝珠的脚上细细检查:“娘娘的骨头不曾断离或者移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不过消肿需要些时日,过两三天应当还会显露出大片的淤青来,受些皮肉之苦,这都不是大碍,留神调养即可,请皇爷及娘娘不必过于紧张。”
他口中娓娓道来,手上却趁着宝珠不备,说时迟那时快,“咔嚓”一声,把半脱位的骨头给复正了。
宝珠冷不丁地吃痛,顿时支撑不住,厥倒在皇帝怀里。
御医又赶紧向皇帝磕头:“皇爷恕罪,容微臣一禀——娘娘如此便已无碍,再服几回活血化瘀的散剂即可。”他顿了顿,打量着皇帝天颜尚晴朗,接着道:“不过这散剂名字有些不恭,叫做龙血竭…”
皇帝听了一哂:“朕听说过,是滇南那边出的一种树脂罢了。若滇人取一个名字就有这么大威力,滇东几代梁王一心为燕朝招魂,怎不见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