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问道“玄鹰不会无缘无故地连夜从西北大营赶来,是边境有异动吗”
顾昀不太想跟他说,含糊道“一点麻烦,没什么。”
他在军中的个人威信极高,这样的好处是说一不二,控制力与效率绝佳,然而物极必反,也并非没有坏处比如顾昀会不由自主地维护这种威信,当遇到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时,他不会率先对别人开口。
久而久之,也就很容易固步自封。
长庚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恢复眼观鼻鼻观口的状态,好像怕看多了会陷进去似的。他从旁边的棋盒里拈起一颗棋子在指尖把玩,棋子黑得发绿,被汽灯打出一点微微的荧光。
见顾昀不愿意多说,长庚便自己接道“玄铁三大营的将军都能独当一面,边境些许小摩擦,他们不会大老远地来烦你我猜至少是上万的异常兵力集结,要么也是差不多的麻烦,才会让那位玄鹰兄弟奔波这一场。”
顾昀反复转着热气腾腾的酒杯,在散漫的酒意中微微眯起眼“钟老将军教了你很多。”
“还有钟老将军没教过我的,”长庚道,“义父在想什么”
“玄铁营以护卫家国为永远的底线,”顾昀低声道,“在事发突然、情况未明的情况下,老何会自动将边境线视为前线阵地,关闭古丝路门户,截断所有道路,擅入擅出者一律正法。友邦倘若求援,主帅不在,玄铁营最多只会庇护,绝不擅离职守出兵。五万玄铁营,除非是大罗神仙落地,否则别管谁来,都没有轻易破开我西北屏障的道理这我倒是暂时不操心,只是在想他们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似乎比满屋酒香更浓郁些,长庚耳根不由自主地一麻,只好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尽量摒除杂念“如果是我,我不会趁这个时候对大梁下手。”
顾昀的目光在他黑白分明的指尖和棋子上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长庚落子于棋盘上,“啪”的一声响,清越婉转。
“因为火候不够,”他说,“义父和陛下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到势如水火的地步,他虽然暂时将你软禁在京城,但玄铁营未散,依然是铁板一块,万一此时外族进犯,皇上随时会启用你,这几年激化起来的政权与军权的矛盾一夜间就会重新修好,之前几年的布局都会毁于一旦。”
自从那天马车失态,长庚在顾昀面前就突然尖锐了起来,无论是家事是国事,从他嘴里吐出,都直指红心,不留余地。
顾昀被“政权与军权的矛盾”几个字狠狠地刺了一下,被酒杯烫红的手指停在了空中。
大梁有一个很致命的地方。
武帝膝下无子,太子只能从旁过继,无论传说中怎样英明神武、三头六臂,武帝也毕竟是个人,在临终的时候,这个老人起了一点私心,他将挟天子令诸侯的军权留给了自己钟爱的女儿,自此人为地分开了军权与朝中政权。
这大概成了武帝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倘若统帅安分守己,天子胸怀宽广,那么君臣相得或可以终其一代,但是两代呢三代呢
此事顾昀心知肚明
总有一天,玄铁虎符与天子玉玺之间的矛盾将无法调和,那么走到尽头,下场无外乎两种,要么“国贼篡位”,要么“鸟尽弓藏”。
“我倒觉得这是一次一箭双雕的测试,”长庚将几颗棋子分别布局在棋盘上,“倘若那些番邦人发现,一旦义父你不在营中,玄铁营就成了一盘被击鼓令指挥得东倒西歪的稻草,那么他们手中虎视眈眈的大军就是给我们准备的,不光西域,说不定还有北疆蠢蠢欲动的蛮人、东海沉寂多年的倭寇。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最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西北依然固若金汤,何将军会将手持击鼓令的西北都护强行扣押”
顾昀看向他的目光终于带了几分震惊。
长庚迎着他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义父不用吃惊,和你有关的事,整个大梁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再清楚的了。”
顾昀“”
这种软硬不吃、格外难缠的少年郎实在不好对付,打不得骂不得,哄不得劝不得,然而顾昀噎了片刻后,突然灵机一动,果断发挥了他“没心没肺、没脸没皮”大法,侧过头来正色道“怎么,你是在调戏你义父吗”
长庚果然猝不及防地被他下了一城,素白广袖碰洒了桌上的一碗清水。
百战不殆的顾大帅对这一点小小的胜利没有什么得色,十分有风度地一挥手道“继续说吧。”
长庚很快回过神来,虽然被顾昀吓了一跳,但同时又有点欣慰哪怕天塌下来,那个人总能活蹦乱跳的。
“如果是我,我会用重兵在古丝路边境持续加压,尤其重甲和战车,”长庚道,“杀气腾腾地直逼玄铁营,做出随时准备进犯之态,义父不在军中,何将军最多是吊桥高挂,断然不敢主动出兵,他会一方面派人给你送信,一方面就近求援可能是北疆城防军,也可能是中原重兵的驻军。”
顾昀眉尖一跳。
“玄铁营发出求援,必是边关告急,没有人会等闲视之,击鼓令虽然已经自南疆通行,但短短几个月,其声威还不足以喝令全境,所以援兵很有可能会跳过兵部而出。”长庚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斑驳的棋盘,“但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北蛮世子偷袭雁回小镇的时候,北疆城防军被义父出手清洗过你大可以说自己并没有刻意往其中安插人手,只是恐怕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不会相信,还有中原重兵统帅蔡玢蔡老将军的兄长是老侯爷的嫡系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