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蔚岚赶到屠苏城时,桓衡已经与唐家初步定下了成亲事宜。他去的时候态度诚恳,唐将军和唐南楼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唐南楼刁难他,唐将军就压着唐南楼赔不是,他静静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最后谈妥了这件事,然后见了唐小姐唐莫一面。

唐莫是个病弱的姑娘,见她的时候,她因秋寒披着大氅,房间里生了暖炉。她眉目清秀灵动,在北地这地方,这样的姑娘,已经算是绝美。然而见过了盛京樱柳,看着面前的人,便觉得寡淡,他与对方只是坐了片刻,便听对方道:“这门亲事,桓元帅并不乐意吧?”

桓衡没有说话,哪怕低了头,他也做不到对这么一个无辜的姑娘撒谎。她实在是个温和的女人,哪怕恨极了唐家,却也对这样柔弱的女子起不了半分恶念。

于是他只能许诺她:“你日后是元帅夫人,这个位置,你可以坐一辈子。”

“一辈子?”唐莫清咳起来:“我哪里,又有这样长的时间?元帅,多虑了。”

桓衡静静看着她,也起不了半分爱怜。旁边丫鬟给唐莫顺着气,唐莫咳嗽得面色一片潮红,终于才抬了头,艰难道:“元帅可知,唐家为何执着于这么婚事吗?”

“我需要唐家的现在,”桓衡冷淡开口:“唐家也需要我的未来。”

“元帅的想法,真是令人伤心,”唐莫叹息出声,看向远方,慢慢道:“这门婚事,是我求来的。”

听到这话,桓衡眼中有了冷意。唐莫没有看他,慢慢道:“元帅大概忘了,小的时候,我曾在冬日堕入冰窟之中,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必然死了,却是元帅路过,将我从冰中捞起。从那以后,元帅便被阿莫放进了心里。小时候不懂事,只是单纯喜欢跟着元帅,十二岁的时候,桓老元帅突然将我叫了过去,指着元帅问我,可喜欢你?”

说着,唐莫将目光落到桓衡脸上,眼中俱是温柔:“那时候我便觉得,元帅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从来不大敢和人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唯独元帅,我却无法放手。于是我用了所有勇气,说出了那句喜欢,从那以后,我便被定为元帅的妻子。”

“我从十二岁,等待元帅到十六岁。元帅独自离开北方,父兄皆恼,想同桓大元帅解了这门婚事,可是阿莫却不由得想,若阿莫嫁给了别人,等元帅他日回来,该当如何?”

唐莫说着,眼里有了怜悯:“元帅自断羽翼,如同没有爪牙的幼虎归北,若我早早嫁了他人,唐家、白家、屠苏家,又如何会安分在元帅手下?我想着,不管怎样,总该等着元帅回来,让唐家守着元帅成长到能独当一面,这才妥当。”

桓衡静静看着她,辨认着她话里的真假,这样温柔体贴且深爱自己的女人,让他一直抗拒的心,也不由得软化了许多。

终究不过是女人,如同一个摆设,一个玩物,给她几分温柔,能将她尊敬为正妻,便已经是她最大的荣耀。

看着桓衡的神情,唐莫突然伸出手来,冰凉的手掌握住了桓衡,桓衡微微颤抖了一下,克制了自己后退的冲动,仍由这个女人握住了他的手,听她道:“衡哥哥,你别害怕。”

桓衡心头跳了跳,那女人眼中涌现出了莫大的悲凉:“我知道,你或许有喜欢的人了罢。可是没关系的,我并不在意。”

“我活不了多久了,”听到这话,桓衡终于正视了她,她眼中全是哀求:“大夫说,顶多不过三年罢……我活着这么十几年时光,有一半都在等衡哥哥,这已是我的执念。我无法出门,但也猜出父兄因疼爱我,怕是做了让衡哥哥不喜之事,可我并不想让衡哥哥为难。话我已说清楚,我只要三年,这三年,衡哥哥爱着其他人也好,养外室也好,我都不在意。如果衡哥哥成全,阿莫感激不尽。衡哥哥不成全,我父兄也不过一时意气,唐家也不会作出背主之事。衡哥哥,”唐莫小心翼翼看着他:“意下如何?”

桓衡没说话,必须说,这番话让他内心舒服很多,可他却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这个“未婚妻”简单的想法而已。没有女儿作为屏障,唐家又如何相信他不会反噬?只有当上了桓衡的岳父,只有自家女儿怀上了桓衡的孩子,只有桓家的嫡长子是他唐家所出,唐家才可能真的相信,他桓衡日后不会出手收拾他们。

路已经走到这里,无论是桓衡还是唐家,都已经没有了退步的可能。

面前人的目光单纯期待,他看着这夹杂在中间的姑娘,她明知道他不愿意,明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却还是要坚持爬过来,却也不是逼迫,而是给了他一个选择权。只是这个选择权,她却不知,不是她给得起的。

他不忍责怪她,便起了身,给她掖了掖被子,温和道:“你歇下吧,我已经和你父兄商量好娶你,明日就来提亲。”

听到这话,唐莫眼神猛地亮了起来,她咳嗽着拉住桓衡,艰难道:“那衡哥哥,可不可以,每日都来看我?”

桓衡僵了僵,唐莫面上带笑,眼里却全是苦涩:“我……我人生没几年了,虽然这样有些不矜持,可是……”

“我懂的,”桓衡垂下眼眸,他既然已经做了决断,就不能让自己回头,他揉了揉唐莫的发,温和道:“我去处理一些事,便回来看你。”

他并不讨厌唐莫。

相反,如果不是因为蔚岚,他可能对这个女人,也会有那么些好感。

可是有了蔚岚,这世间一切都失了颜色。

可他没有办法。

桓衡离开唐府,登上马车的时候,心里一片漠然,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平静过,仿佛突然间长大,懂得了谢四和蔚岚那份沉稳。马车嘎吱嘎吱作响,桓衡握着手里的玉佩,想着那个人。

他想,他要在她回来之前定下来,让自己回不了头。他怕她一回来,温柔说那么一句:“阿衡,我护着你。”,他就丢盔弃甲,像以前一样,不管不顾。

然后等到有一日,她撒手不管,让他自生自灭时,他就被那些豺狼虎豹环绕,一口一口,啃噬殆尽。

阿岚说得对,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而她,哪怕再真心相护,可是一个注定要回到南方的男人……总是要离开他。

她不是一个女人,他不能娶她,不能让她一辈子依附仰望他,所以她可以自由翱翔,四处浪荡,而他若一直如现在这样,那么,他早晚留不住她。

想清楚了这一切,桓衡心中无悲无喜,他回去处理了公务后,晚上又去了唐府。对于他的举动,唐家都很诧异,也十分欣喜,唐将军让他单独和唐莫吃了晚饭,唐莫眼里全是光芒,仿佛一个小妻子,为他布菜添饭,又同他说给他准备了冬衣,还说明年春花开了,若战事停了,问他能不能带她去南方看看。

一顿饭,便让他彻底软了心肠,这样的女孩子,如何能让人厌恶起来?

她只有不到三年时光,若快一些,她可能明年开春都撑不到。桓衡目光柔软下来,感觉面前人仿佛是自己小妹妹一样。

唐莫同他吃了饭,又同他说了些话,她便觉得力乏了。桓衡准备告退时,她却一把拉住了桓衡的衣服。

“衡哥哥,”她仰望着他:“我时日不多了。我能不能从今天起,就当你的妻子?”

桓衡身子一僵,他背对着她,看着南方,绷紧了身体不敢回头。唐莫叹息了一声,却是放开了手:“是我唐突了……”

“无媒无聘,”桓衡沙哑着声音开口,心中却是有了决断的,他不能给自己任何回头的机会,于是他艰难道:“唐将军可允许?”

“一个将死之人,”唐莫低笑起来:“又有什么是不肯允许的?”

桓衡没说话,片刻后,他突然回头,将她打横抱起,在她惊呼声中,将她放到了床上。

周边人都退了下去,唐莫紧张坐在床上,拉着被子,羞红了脸。

“我去洗漱。”桓衡淡淡留下这么一句,便去了浴室。他清洗干净了自己,换上了亵衣,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有些嘲讽,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做,又与以身体换权势的女人有何区别?

他嘲讽一笑,进了屋子,唐莫也已经清洗完毕了,她跪在地上,屋里的人早已经退开了,见他进来,她眼如明星,恭敬叩首道:“请夫君贵安。”

方才的焦虑突然就消散殆尽,桓衡看着眼前柔顺的女子,走到她面前去,他抬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秀丽的容颜。她颤抖了睫毛,像小鹿一样,有些担心,却又全是信任。

他并不是全然不想娶她的。

桓衡意识到,若不是曾经沧海,这个女人,他也是愿意当做妻子的。

他叹息了一声,蹲下身去。

“阿莫,”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叫她,唐莫低低应了一声,桓衡垂下眼眸:“我不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唐莫身形一僵,随后道:“喜欢一个人,哪里这么容易呢?”,她微笑起来:“夫君不必多想,夫君能在阿莫身边,阿莫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你别担心,”桓衡将她温柔抱到了床上,替她盖上被子,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瞧着他,他不免笑了,眼里带着苦涩道:“我会对你好的。也许有一日,也会喜欢你,说不定呢?”

“你的身子,我会寻遍名医来给你治病,我们阿莫,”桓衡抬手抚着她的头发,温柔道:“会长命百岁的。”

他也许无法给这个女孩子爱情,但是他想,她没做错什么,她是他的妻子,那么有生之年,他也会让她幸福美满。

唐莫看着桓衡,眼里不知道怎的,就有了热泪。她将头埋进被子里,掩住了自己的哭泣声。

桓衡叹息了一声,他起身来,熄了灯,然后掀开被子,进了床。他平躺着,接着月光看着床顶,感觉旁边人啜泣之声,片刻后,他伸手揽住了她。

唐莫僵住了身子,而面前人也紧绷着,最终还是唐莫伸出的手,她拉开了他的衣衫,滑腻的手触碰着他的肌肤。桓衡呼吸急促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此时此刻,满脑子是他初见蔚岚那年的漫天风雪。

他人生里做过无数次与此相关的梦,无一不是蔚岚。他僵硬着身子,听着唐莫道:“衡哥哥,你别难过。”

她低头亲吻了他的泪水:“你爱着谁,并不会因此失去她。权势是最好的牢笼,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两人纠缠在一起,桓衡终于呜咽出声。

“阿岚。”他将唐莫翻过身来,看不见她的脸,他冲撞着她,喘息着、哽咽出声:“阿岚。”

唐莫在夜里的面色一片淡然,哪怕窥见这样的秘密,她却也不觉得有分毫的害怕。

她并不关心这些。

她的命运就是这样短暂,所有能得到的,她都已经得到了。她身上这个男人,向来是个心软的人,他说会好好对她,就会好好对她。

有什么好追求的呢?

唐莫有些累了,这个男人是她生命里突如其来的光芒,能用自己给唐家带来最大价值,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比很多人,都幸福太多了。

桓衡和唐莫歇下时,蔚岚终于赶到了屠苏城。

她连夜敲开城门,回了自己府邸后,便得知桓衡去了唐府,她心里咯噔一下,同旁边侍从道:“他这么晚,去唐府做什么?”

侍从是她留下来专门探听照看着桓衡的,将蔚岚不在这几日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之后,蔚岚冷下脸色来。唐家真是太长脸了,她不在这么些时日,就能出这样的幺蛾子。

可是这么晚了,桓衡到底去做什么?

“世子,”那侍从有些犹豫,艰难道:“在下猜测,桓公子是答应了唐府的求婚,今夜可能歇在唐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