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岚修养了几天后,便能下地了。此时太子也被迎回了盛京,太子回京那日,学子们纷纷上了官道,夹道欢迎。蔚岚换上绯红色官袍,与谢子臣、王曦一同带领百官前往迎接。
如今蔚岚和谢子臣虽然官阶不算高,但王凝军队驻扎在此,桓衡大军就在百里之外,没有哪一个世家不长眼跳出来,要和他们二人对峙。而王曦本也出身名门,乃王家嫡子,此次太子归京,他也当属首功,作为世家对抗蔚谢二人的希望,世家自然要求他也站出来,同蔚谢两人并排站在一起。
新皇虽然还未登基,但大家都已看出未来朝廷的风向,大有三足鼎立之势。
三人站在宫门前时,便已听到外面学子欢呼之声,而后宫门缓缓打开,阳光下,同样绯红色官袍的三位少年人静静站在那里,迎接着新皇到来。他们一位冷漠高贵、一位清隽秀美、一位风流文雅,宫门开时,阳光一寸寸随着宫门往里推入,而后落在这三位少年身上,本是来围观新皇的女眷们看到这景象,都阵阵惊呼起来,而三位少年郎丝毫没有受外界干扰,撩起衣摆,带着满朝文武,恭敬跪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位少年朗声开口,而后文武百官的声音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传荡开去。
苏城独坐在天牢之中,老远听到了这声音,他听得不太真切,又觉得似乎近在咫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城低笑起来,念出这句话来,竟莫明觉得,如此嘲讽。
而太子坐在龙撵之中,心情不由得有些紧张。
他握了握手掌,手中全是潮湿。
他成皇帝了。
他朝思暮想这么多年,以为可能耗尽一生时光都拿不到的位置,竟然真的就坐上了。
当年他和苏城的差距有多大他不是不知道,苏城的母亲是当朝皇后,他的舅舅是当朝丞相,他上官家手握青州十万大军,而他作为太子,除了拥有南城军的外公镇国公,其他一无所有。
打小坐在这个太子这个位置上,他就坐得战战兢兢,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抱着过一天是一天的念头。
然而如今他却真的坐到这个位置上了。他微微颤抖,听着外面百官的呼声,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卷起帘子,从里面将身子探了出去。
场面一下安静下来,太子将目光落在宫门之中,一路扫过那一直往里蔓延过去的文武百官,落到御道之上,最后落到那大殿大门前。
那里面放着金銮宝座,那是他路的尽头。
他从未觉得,人生有那一刻有这样让他豪气凌云。然而他也铭记着是谁辅佐他到这个位置上,他出逃那夜是蔚岚来的人提醒的,传国玉玺是谢子臣和蔚岚合谋偷的,王凝是谢子臣的人,桓衡是蔚岚的人,世家是王家一手操纵的,他做到这个位置,面前三个少年人,功不可没。
于是他走下龙撵去,走到一直追随他的谢子臣身前,红着眼眶,拉住谢子臣道:“子臣,这些时日,苦了你了!”
“为陛下尽忠,是臣的本分。”
谢子臣淡然开口,太子摇摇头,目光落在蔚岚和王曦两人身上,满是愧疚道:“是朕无能,才让你们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辅佐君主,哪里算得上委屈?”蔚岚笑了笑,眼中带了些黯然:“而且我等也没做什么,真正该追赏的,是嵇大人和古尚书才对。”
“嵇韶和古尚书……”太子露出哀戚的神情来,他虽然不在盛京,但是盛京的事他大多都是清楚的,叹息了一声道:“是朕的过错。只是死者已矣,朕也只能对活着的人多做补偿了。子臣,阿曦,阿岚,”太子神色郑重起来,用众人都听得清的声音道:“三人听封。”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给三人论功行赏了。
三人都没想过,太子会这样给他们面子,竟就打算当众行赏,互相对视一眼后,便掀起衣摆跪了下去。
“先皇不明而去,朕为太子含冤之时,是三位大人为朕多加谋划,忍辱负重至今,才让朕得以鸣冤昭雪,大楚皇权归于正统。三位大人都乃青年才俊,人中龙凤,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朕也不远于资历一事多加为难,论功行赏,能者居之,擢御史中丞谢子臣入尚书台,为尚书令,官居二品;长信侯府世子蔚岚补上官国成之缺,位右相,官居一品;金部主事王曦补原刑部尚书林澈、原礼部尚书古晨之缺,兼任刑部、礼部两任尚书,官居二品。”
太子说完之后,抬了抬手,旁边太监便将任职圣旨宣读了一遍,三人一一接旨之后,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蔚岚一直以为,此次事后,谢子臣该是最大的赢家,然而等当上皇帝的太子苏白颁了圣旨,最后位居右相之位的,居然是她蔚岚,这就让人有些难以捉摸了。
不过这些想法所有人都放在心里,面上没有表露半分。众人恭敬迎接皇帝回京后,当晚举办了一场盛宴,蔚岚带了伤,宴会上不宜饮酒,谢子臣也是重伤初愈,两个病秧子腻歪在一边,拉扯着王曦给他们两人挡酒。
桓衡的使臣也已经到了盛京,蔚岚扫了一眼,是桓家的家臣桓陵,他是打小跟着桓衡长大的,如果不是来桓衡来盛京疏远了几年,他与桓衡的感情,怕是不下于蔚岚。他坐在酒桌上,一张带着刀疤的脸始终端端正正的模样。皇帝苏白远远瞧着,端着酒杯,眼中有些醉意,同一旁蔚岚搭话道:“你瞧那北方的莽夫,就是看着渗人。”
蔚岚知晓苏白是醉了。若他不醉,必然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的。
自己浑然不觉得自己言语间有什么不当之处,他抬头看着蔚岚在灯火下美丽的面容,叹息了一声道:“魏丞相年幼时便已是姿容惊人,如今年岁越长,丞相容貌越盛,竟是比妇人颜色还要姝丽许多。”
“陛下醉了。”蔚岚淡淡开口,苏白叹息了一声,又看向桓陵,颇有些感慨道:“魏丞相今日是否有些诧异?”
“陛下所指何事?”
“其实丞相这个位置,本不是世子的。”他抬眼看她,眼里带了些许无奈,他本也不是个刚硬的人,便就是不悦业表达得如此委婉。蔚岚心中稍一思量,便明白了太子是要说什么,果不其然,太子接着道:“可就在前一夜,桓陵来了朕这里,同朕商议华州税赋一事,而后同朕道,华州的税赋,其实四分之一给桓家也就够了,毕竟魏世子还在朝中为官,桓家始终是大楚的忠臣,他们能自己想办法搞到的军饷,也就不劳烦朝廷。你说他什么意思?”
苏白苦笑出声:“你在朝中一日,桓家便是大楚的臣子。那你不在了呢?说好二分之一的税赋交给他,如今变作四分之一,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他们给了朕这样大的好处,有反反复复提魏世子的名,这意思若朕还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
蔚岚也不说话,她就静静听着。
桓家人向来就是这个性子,南方的朝廷,皇帝,他们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分毫不放在心上。若是其他任何人来,哪怕是王凝,都会把话说得更委婉,更好听一些,可桓家人就不。
他就要把话能多添堵就多添堵的说,然后看着对方气得发抖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大笑。
按照桓松的话来说——他们在边境拿着命换来的江山,这些人还在背后天天打小九九,还要给他们好脸色,凭什么?
而桓衡上位后,完整发扬了桓松的优良传统,甚至更上一层,就在对待南方这个问题上,如果不是所有人知道桓衡和蔚岚之间多年兄弟情谊,要是知道蔚岚是个女人,怕都是要骂一句,为美色所迷。
可蔚岚却清楚知道,桓衡不是这样的人。
他或许曾经天真过,但是当他谋划一切,看她和唐家内斗,悄无声息再将她软禁起来之后,她就再不敢小看这个人的心思半分。后来她也派人去打探过桓衡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
桓衡这样公开为她谋取位置,一方面或许真的有那么几分过去情谊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警告。
她蔚岚属于桓家,永远被划在桓家的势力范围内,别人有多么痛恨桓家的权势,就有多么痛恨借此升迁的蔚岚。
他用这样看似荒唐的方式,将蔚岚和桓家永远绑在了一起。哪怕她如今愿意抛弃桓家向皇帝投诚,可哪一个皇帝又能忘记桓家这样嚣张所带来的屈辱?
让华州四分之一的税收将她蔚岚与桓家死死绑定在一起,这一步棋,蔚岚简直想给桓衡鼓鼓掌。真是一个成长飞快的人,如果当年她没有困住他,他没有追随她来盛京,没有万事依赖她……
蔚岚思绪不由得有些远。
他大概如今已经是一方枭雄了吧。
“魏世子,”苏白叹息出声来,感慨道:“若魏世子是女儿家,我都快以为桓衡这是对魏世子深爱不移了。”
“陛下说笑了,”蔚岚回过神来,慢慢道:“桓衡此举,也不过就是离间你我君臣而已。蔚岚与桓衡固然有兄弟情义,但在此之前,蔚岚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才是蔚岚。”
“若说情义,”蔚岚笑了笑:“当年三殿下与蔚岚的情义,也并不比桓衡少上多少,可是大是大非,家国大义面前,蔚岚不会选错路。陛下是蔚岚的君主,”蔚岚郑重看着苏白:“陛下不必忧心。”
“其实朕很好奇,”太子皱了皱眉头:“你为何要背叛三弟?听闻三弟对阿岚,也甚是喜爱。”
“陛下,”蔚岚看着正在跳舞的姬妾,慢慢道:“阿岚也有一个愿望,有朝一日,得见大楚百姓安乐,收复北地,光复汉室江山。”
苏白愣了愣,蔚岚回过头来,注视着苏白,眼中满是热切。
“蔚岚需要一个能做到此事的君主。”
“你觉得……”苏白有些不可思议:“我能?”
“陛下为何不能?”蔚岚反问,苏白微微一愣,随后心中涌起无限豪情:“是,朕可以。朕不会辜负你们!阿岚,”苏白热切握住蔚岚的手,一副君臣执手相看泪眼的模样,激动道:“朕不会辜负阿韶的死,也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早晚有一日,朕……”
“陛下!”
方才正在和王曦说着话的谢子臣,一回头就看见苏白拉着蔚岚不放,心里当场就怒了。但碍于对方是皇帝,谢子臣压住怒火,只能是扬声上前,随后一把拉过皇帝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认真道:“陛下,臣见你面有醉意,可要歇息?”
苏白微微一愣,却是道:“不必了。”
“陛下,臣有事要与魏丞相商议……”
“你们去吧,”苏白立刻明白了谢子臣的意思,点头道:“这等小事,不必如此慎重请示。子臣,你我一如当初,无需因为身份变化有任何芥蒂。”
“陛下是君,子臣是臣,自然是不同了的。”
谢子臣恭敬搭着话,而后一回头,就看见阮康成醉了酒过来,正一把搭在蔚岚肩头,醉着道:“阿岚,今日有个舞姬……”
“阮康成!”
谢子臣立刻走过去,不着痕迹将阮康成往王曦边上一扔。王曦也是醉得不行,突然接住一个阮康成,朦朦胧胧睁眼,看见谢子臣浑身气压萦绕,茫然道:“子臣兄,怎么了?”
“把他拉回去,他醉了!”
谢子臣发现,这种宴会太危险,真的太危险了!
王曦也没多话,见谢子臣神色不对,便拉着阮康成出去。阮康成迷迷糊糊道:“阿曦,我怎么觉得这谢子臣对阿岚真是严防死守,越来越有病了?”
“不管他,”王曦摆摆手,送阮康成出去,支吾道:“他们的事儿你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