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研三结束还有六个月,徐凌波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挤出一篇论文,交到了林知夏的手里那是徐凌波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虽然他已经四天没洗头了,但是他浑身散发着知识的芳香,内心充盈着知识的雨露。
他穿着一件发皱的外套,腰杆笔挺,眼神坚毅,端端正正地站在林知夏的办公桌之前,彬彬有礼地说:“林老师,你帮我检查论文吧,谢谢老师。”
林知夏拖来一把椅子,摆在她的黑色皮椅旁边,平静地说:“请坐。”
徐凌波的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啊?”
“我一页一页地给你改,”林知夏拿出一支红笔,“你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我。我们争取早点把你的文章投出去,不耽误你硕士毕业。”
徐凌波猛地咳嗽一声,把心一横,坐到了林知夏的身侧。
他双手搭放在大腿上,紧盯着自己的论文。
林知夏通读全文,默默地在心中模拟一遍实验过程,确认插图和表格中的数据是有效的。
随后,她就从文章的第一段开始批改。
一般来说,理工科论文的第一部分是文献综述,如果综述写得不好,那就说明作者的知识储备不够,相关领域的积累不足。因此,林知夏挺重视这一个模块。
林知夏根据徐凌波的实验设计与结果,为他新增了一些阅读材料,概括了文献的核心思想。她还在后文补充了必要的公式推导她只写了推算式的开头,剩下的工作都留给徐凌波,但她已经让整篇文章提升了一个档次。
徐凌波看着她毫无停顿的写字速度,心头又是一惊,暗道:如果林老师的大脑是一架战斗轰炸机,我的大脑就是一辆儿童摇摇车。她飞得又高又远,快如闪电。而我只会原地摇晃,甩动头颅,自以为思维在活动,其实只是甩头的幅度太大了。
哎,也许,崔一明说得没错,我活该被延毕……徐凌波暗自心想道。
徐凌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却听林知夏说:“你写得不错,进步很大,等你把文章改好了,肯定能达到学校的毕业要求,也许还能评上优秀毕业生。”
“林老师?”徐凌波惊讶地抬起头。
林知夏笑说:“我对你的工作挺满意的,你加油,早点改好,早点发表。”
徐凌波连连点头。
他从林知夏的手里接回论文,如释重负。所有的焦躁、困顿、苦恼与烦扰都慢慢地淡化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在返回男生寝室的路上,天空洒下明媚的阳光,他的心里也有一片雨后初霁的晴朗。
对于徐凌波而言,2018年的寒假是一个特殊的假期。
他没有回家过年。
他变得勤奋好学,不耻上问,每周都会找导师答疑,还能在实验室里静坐一整天。方怡雯说他“脱胎换骨”,崔一明嘲笑他“不自量力”,而他谨记林知夏的教诲,屏蔽了外界的负面干扰,满心满眼只有他的论文。
他每天迎着朝霞出门,踏着月光返回寝室。寒冬腊月的冷风似刀,冻得他鼻头通红,耳朵发僵,但他不怕苦也不怕累。终于,在寒假结束后的第二天,他把修改过的论文交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一个晚上就帮他定稿,表扬了他的成果,还将他的文章投到了sci期刊。
两个月后,徐凌波收到了期刊录用文章的好消息。
换句话说,从今往后,徐凌波也是一个发表过sci论文的人。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自己先前预想的那么高兴,也不觉得自己的研究成果有多重要,只是全身洋溢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满足感。他把论文打印出来,贴在胸口,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长觉。
虽然,徐凌波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了一篇二区sci,但是,林知夏知道,徐凌波不太喜欢做科研。他打算在硕士毕业之后直接工作,林知夏便提醒他留意学校的春季招聘大会。
今年的春季招聘大会主要有两种形式:双选会与宣讲会。
双选会在学校的体育馆举行,总共吸引了省内外的一百多家企业,包括柴阳的“阳阳直播”。每家企业都会在体育馆里占据一处摊点,像摆摊一样招揽路过的学生。
而宣讲会一般开设于学校的礼堂或者阶梯教室,由某一家企业单独承办林知夏的量子科技公司就在四月底召开了一场大型宣讲会。洛樱和林泽秋担任主讲人,他们二人分别代表了公司的研究组和技术组。
洛樱很会调动现场气氛,观众们的反应空前热烈。
礼堂的第一排坐着几位物理学院的年轻老师其中有一位长发飘飘的女老师吸引了洛樱的注意。这位女老师容貌秀丽,气质拔群。她一边为洛樱鼓掌,一边抿唇笑了笑,笑容极美。
演讲结束之后,洛樱从容下台。她听别人说,那位女老师名叫孟连思,是物理学院的讲师。
孟连思与谭千澈有合作,即将加入林知夏的“四校联合研究组”。她特意来听量子科技公司的宣讲会,是想多了解一些与“四校联合研究组”相关的动态。
她还想拿到洛樱的联系方式。
她时不时地转过头,目光飞快地从洛樱身上掠过。
这时,林知夏刚好从侧门走进礼堂,站到了洛樱的旁边。
洛樱就说:“今天来了不少学生,公司的邮箱账户收到了上百份简历。我们研究组只招十个人,竞争还蛮激烈的。”
“学姐辛苦了,”林知夏却问,“你在台上站了一个小时,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洛樱含笑道:“我不累。”
林知夏递给洛樱一瓶水。矿泉水瓶沾着她的余温。
洛樱的手掌轻触瓶身,心头涌起百般滋味。或许是因为她的衬衫勒得太紧,她胸口沉闷,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再过四个月,你和江逾白就要举行婚礼了吧。”
“是的,”林知夏斟酌片刻,才问,“你会来参加婚礼吗,学姐?”
她的嗓音一如既往,清甜悦耳,又把“学姐”二字念得极其好听。
洛樱笑着点头:“我会的。”话中一顿,喃喃自语:“我真的……非常希望你能过得好。”
周遭光线昏暗,人影模糊不清,洛樱目视前方,手指抓紧自己的裙子,指甲稍微一挑,似乎勾破了布料。
而林知夏就在此时回答:“我也是,学姐。”
她的潜台词是: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洛樱半低着头,释然一笑。
林知夏忽然又问:“我能把你的微信号推给孟老师吗?孟老师的全名是孟连思,她坐在那里……”
话中一顿,林知夏指向礼堂的第一排座位:“刚才她给我发消息,很含蓄地问我要你微信号。她在物理学院工作,快加入我们的四校联合研究组了。”
洛樱顺着林知夏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刚好对上孟连思的视线,孟连思立刻坐得端端正正。她双手紧握,搭在腿上,修剪圆润的指甲相抵,微微摩挲但洛樱看不见这些细节。
“可以吗?”林知夏小心翼翼地再次询问。
洛樱轻声答应道:“好啊。”
林知夏勾起唇角:“嗯,我这就把孟连思的微信名片转给你。”
孟连思专攻凝聚态物理学的某一个分支。
她的研究范围较小,门下的学生也不多。但她加入“四校联合研究组”以后,却带来了明显的助力,还替方怡雯减轻了负担。
方怡雯早已达到了博士生的毕业要求。她去年还获得了某个知名期刊“2017年度最佳论文”的光荣称号。她如今仍然留在实验室里勤奋工作,一来是想多学点东西,二来是想为林知夏的研究贡献一份力量。
林知夏反倒让她别太辛苦,并把博士后研究组的资料发到了她的邮箱里。
方怡雯便开始规划下一个阶段的工作。时间日复一日地悄然流逝,她并没有确切的感知,转眼就来到了六月这一年的毕业季。
春去夏来,天气渐渐变热,学生宿舍楼下堪称人山人海,到处都是行李箱拖动滑轮的声音。
方怡雯的家当很少。她拎着一个行李箱,肩上扛着背包,直接从女生寝室出发,缓缓地迈向学校大门。
徐凌波与她同行。
临近门口时,他们都望见了林知夏。
方怡雯率先喊道:“林老师?”
“我来送你们,”林知夏递出两个布包,“我昨天做的小礼物。”
方怡雯拆开布包,见到了一枚刻有自己名字的篆体印章,徐凌波亦然。他们二人一瞬间都陷入失语状态。
六月的朝阳温暖而柔和,林知夏的声音轻飘飘传进他们的耳朵:“恭喜你们毕业了,再见。”
她向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站在校园里。
往昔记忆浮上脑海,老师不厌其烦的辅导仿佛近在昨天,学生的生涯从此结束,没有轰轰烈烈的告别仪式,只有轻轻淡淡的晨风相伴。徐凌波猛抽一口凉气,与林知夏告别:“再见啊,林老师!”
方怡雯朝林知夏伸出手,林知夏还没反应过来,方怡雯就飞快地拥抱了她,轻声如呓语般念道:“老师,再见。”
有一滴水从方怡雯的眼角滑落,她搓了一把脸。远处是广阔蓝天,浩渺白云,她拎起行李箱,颇为洒脱地挥一挥手,不再回头。
林知夏静立于原地,望着她的学生们离去。
这一年是2018年的六月。林知夏的两位开山弟子各自奔赴前程。当晚,她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不知不觉我也做了两年导师,原来送走学生是这种感觉。我不亲自体会一把还真想象不到。方怡雯加入了我以前待过的研究组,徐凌波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祝福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林知夏写日记的时候,江逾白就坐在她的旁边。
江逾白看着她落笔。她一边写字,一边说:“今天我顺便请了个婚假,我们八月举行婚礼,正好学生放暑假,新生还没开学。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就去度蜜月。”
江逾白捡起一支钢笔,在一张白纸上编造他想象中的蜜月生活。
他用词含蓄而简洁。
林知夏趴到他的肩头,仿佛在看他写小说。随着他的描写越发深入,她的脸颊开始泛红,小声道:“我可以让它们变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