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隐瞒了有关缄默者的细节,导致你的故事很多地方根本说不通。比如一个生意人为何武艺那么高强,比如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何仅仅因为同情你就帮了你那么多忙。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一名缄默者,他所做的一切都能得到等量的报酬。”

狄奥多拉走向他,伸出手,想要碰碰朱利亚诺的脑袋,可还没接触到他的头发,她就像被针扎了似的,惶恐地缩回手。

“缄默者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别人。他们的帮助永远意味着不菲的代价。你付出了什么,朱利亚诺?你用什么换来缄默者的忠诚?钱吗?缄默者都是为钱做事。你许诺复仇之后给他足够的酬金?还是名誉?地位?萨孔家的某样宝物?还是你答应了他的什么条件?”

是我自己。朱利亚诺苦涩地想。我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名誉、地位和宝物能拿来收买人心。我把自己给了恩佐,先是换来我的性命,然后是换来刺客的技艺。

见朱利亚诺不回答,狄奥多拉强硬地拽起朱利亚诺的双手,先检查了他的右手,接着是左手。

“你的两只手上都有练武形成的老茧。”她绝望地宣布自己的调查结果,“如果只是学普通的剑术,没理由左手也会有这种茧子,除非你在学习暗杀的技巧。”

她倒退几步。朱利亚诺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还有伊涅斯塔。”她心碎地瘫倒在凉亭下的长凳上,“你还在学习伊涅斯塔。你要变成一个缄默者了……”

“老师!”朱利亚诺单膝跪在狄奥多拉脚边,握住她的手,“恩佐的确是个刺客,但他是个好人。他愿意帮助我。我求他教我刺客的技艺,这样我就能亲手报仇了。您不要把他想象得那么坏!”

“不是我把他想得太坏,而是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伊涅斯塔教他们成为无情的刀剑,教他们化身成他人的工具。我曾经也热爱伊涅斯塔,觉得她是世上最才华横溢的女人,那些古往今来的学者大家,哪一个比得上她?但越是研究得深,我就越是觉得她的理论荒谬可笑,以至于最后我根本无法认同她的观点,连大学都读不下去,只能退学转行做家庭教师。在伊涅斯塔眼里,刺客根本不是人,只是武器。什么‘刺客即武器’,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把刺客当成武器,只不过是那些想杀人又不愿脏自己手的大人物的傲慢想法罢了!别人那么想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自己也那么想!连他们自己都没把自己当成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变成那个样子!”

“不是那样的!恩佐不是冷冰冰的武器,他也有感情,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会去爱,也会去恨,他……他不是您说的那种人!”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而是为了他们的‘神’!他们信仰的‘真实与虚饰之神’是双面的神灵,既提倡人世的浮华享乐,又主张死亡是唯一的真实。祂的教义教导人们活着的享受都是虚假的,既然是虚假,那么享乐和禁欲其实是一回事,所以不如享受奢华的人生,直到迎来唯一的真实——死亡。缄默者是祂最忠实、最狂热的信徒,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符合‘真实与虚饰之神’的标准。他们享受奢华的生活,却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是他们的神提倡这样。他们给他人带来死亡,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谋杀,而是为了散播死亡。他们宁可保持沉默也不说谎,因为他们是死亡的代言人,而死亡乃是唯一的真实,乃是永恒的沉默。只要是为了侍奉神明,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有一天他为了履行神赐的职责不得不牺牲你,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这就是缄默者!”

朱利亚诺哑口无言。恩佐是老师说的那种人吗?他不愿细想,但又不得不去想。恩佐喜欢金银珠宝,对财富锱铢必较,却不是那种守财奴一般的贪婪;恩佐喜欢豪奢华丽,热爱挥霍和享受,却不是那种膏粱子弟一般的奢靡;恩佐喜欢慵懒安逸的生活,能坐着绝不站着,却不是那种无能懒汉一般的懒惰;恩佐喜欢甜蜜火热的亲吻和酣畅淋漓的性爱,对朱利亚诺的身体总是渴求索取,却不是那种登徒浪子的一般的好色;恩佐喜欢杀人,对敌人毫不留情,却不是那种变态杀人犯一般的疯狂。恩佐喜欢这些喜欢得恰到好处,极有分寸,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他的本性。他仿佛是为了达成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标准才变成这样的,因为这样才是完美,才是正确。

这不是人的标准,而是神的标准。朱利亚诺早就注意到了。因为神的使者必须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有的神要求信徒禁欲,有的神要求信徒放荡,“真实与虚饰之神”要求信徒享受人世间的美好生活,却无时无刻铭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恩佐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个完美的缄默者,而完美的缄默者必须是这个样子。他自始至终都戴着名为“缄默者”的假面,即使和他最亲近的朱利亚诺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或许他面具戴得太久,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真面目了。

他甚至为了得到协助,差点把朱利亚诺卖给雷希。当然,他后悔了,他口是心非,圣徽给他留下了一个惩罚的烙印。那个时候,他完美无缺的假面裂了一条缝隙,朱利亚诺从中窥见了些许人性的光芒。如果他凡事遵守神明的要求,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雷希。一个完美的缄默者会把他当作筹码去交换有利条件。

朱利亚诺如坠冰窟,瑟瑟发抖。他希望恩佐是个完美的缄默者,这样才能教导他最好的技艺,但他又害怕恩佐变成完美的缄默者,因为那样就必须舍弃身为人类的那部分。他最害怕的是自己或许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