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中,住了一只妖。
妖物在太徽已经接近绝迹,偏不知哪里落了一颗妖家的梨花种子在此,便生出了这样一只梨花妖。
与草木灵物吸收天地自然便可修炼不同,妖物更似魔族,且食人血肉精气,修炼困难,故而已经少有人见了。
吞人血肉精气,听来极为可怖,但他的梨花妖胃口却很小,曜灵的一滴血,便可过一年,来年亦是白如吹雪,入我窗来。
梨花妖陪伴了曜灵渡过他潜心钻研的少年时光,后来曜灵为延长寿数,长久问道,去投了一个小门派,学了些修道的法子。
凡间有修士不入朝的规矩,但在诸侯各自暗中培养势力的年代,得修士相助,不亚于受神明垂怜。
不可做朝上官又如何,也有国师之位,彼时各国更假借设司天台之名,收拢各小门派修士。
闭门著书不是曜灵的志向,修身治国平天下却是万千文人追求,他自认已有了足够的本事,当可厚积薄发,便于一国司天台任职。
国君赏识他在民间的口碑,愿为他收纳各地宝书,成一浩如烟海的书阁。但既踏入人世,又岂能仅与书为伴。
梨树在他的庭院中扎根,梨花妖因未曾大量以血肉修炼,不可离于树身。
曜灵离去前,许了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诺言,待他广纳天下古籍,必能寻得一法,助他离于本体,此后二人大可日夜相伴。
离开后,曜灵也定时请人为梨花送去书册。
梨花妖是一只很有文化的妖怪,识文断字,记诵的文集甚至比曜灵还要多,对于不能离开这一方庭院,也无甚苛求,只更喜笔墨落于纸上后的香味,以及那在书房花窗后,少年朗朗的读书声。
曜灵在司天台混的很不好,修士入世为官,本就是相当于放弃长生飞升,不为无上权利,何苦搅于人间,司天台是一方大染缸,岂能容他一个自诩清高的存在,白鹤立于鸡群,当斩其鹤腿,断其羽翼。
后来,曜灵便辞官了,回到故乡,正是梨花开放时。
那只梨妖已写了一屋子的书,从来不知寂寞,时光于妖物而言不过一岁落一岁开。
它竟只当曜灵外出一趟,如今回来,便要拉着他讲一讲各地的风貌,他手上正有一本民俗怪谈正缺了几章。
曜灵哭着对他说,自己一事无成,哪怕是当初的那个许诺,也并未完成。
梨花妖却不以为意,只道:“岂有一蹴而就的学问,从头再来便是了。”
老实说他不回来,梨花都不经常想起这号人。
从此之后,曜灵便隐退故居,与梨花妖专心研读古籍残片。
他真研究出了可以让梨花离开树体的法子,此方法与兵器化形类似,甚至更加方便,一旦成功,以后梨花只要身上带着自己的花枝,便可自如行走在外了。
那一日他喜悦地发疯,爬上树抱着树枝放声高歌,梨花也很高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它已读过万卷书,若是有生之年可以走一走万里路,见识各地风土人情,自然再好不过。
不过让梨花不解的是,当日,修士还说,想要娶它。
娶一棵树……梨花深入了深刻和思考。好像哪里怪怪的,可似乎并不反感,他们志同道合,互知心性,也有大把的未来。
正是因为曜灵的这句话,它在冬天开了一场花。
梨花与雪,纷纷而下。
书生与梨花妖的故事,在太徽也下留了一段风流传说。
话本子若停在此处,便是一个完满的结尾。
“后来呢?”楚兰因披着床被子,把额头也盖住,怀里抱了个枕头,推谢苍山道:“后面怎么写的,不会真没有了罢?他们去游历山河,有没有遇到什么更厉害的妖魔鬼怪,梨花妖道行够不够啊?”
屋外雷声阵阵,电光落下,半壁天穹都被擦亮。
秋日里少有这么大的雨,一下起来却是声势浩大。
晞山的雷暴也比他处更猛,想必是太徽想借此算一算平日里他们各种阴阳怪气自己的帐。
谢苍山靠着高高的垫枕,把话本子最后一页纸拎起来给剑灵瞧,稍稍侧过身,道:“真的没有了。”
“就这?”剑灵大失所望,“下回还是换狐妖那本吧。”
距离曜灵上晞山,已经过去小半月。
怜拂和谷生阳还是住了下来,目前正在按照谢苍山制定的计划读书修炼。
这两个孩子,性子倒是一个东一个西,怜拂好动贪玩,谷生阳则内敛沉稳。
问过才知,他们倒不是一直跟着曜灵,而是在仙道盟中长大,教养的方式却大不相同。
大抵是怜拂乃怜潜之子,小小年纪没了爹娘,盟中人也多是怜惜,再加上他根骨一般,便也当成家中幺儿来宠,不求他日后大有作为。
而谷生阳不同,他是已羽化的谷盟主的唯一的孩子。
天生天火灵根,前途不可限量。
曜灵领他们两人上晞山,有其更深的用意。
仙道盟的创立者们死的死退的退,如今正是新一代茁壮成长之时。
亦是暗潮汹涌之局,人心也未必不可揣测。
怜拂被养的如此不谙世事,有怜悯,也是有人防了他一手,提防日后他借父母之名义谋权,而谷生阳尚且年幼,离开旋涡中心,专心修炼,才算稳妥。
楚兰因讪讪把这名作《梨花落处雪纷纷》的话本子塞在他一沓存货的最下头,代表日后不会再重听。
这几个月他喜欢惊险刺激的鬼怪妖精本,原看中了梨花妖这个题材才买下来,谁知内容如此乏味,远没有达到他的期待。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大地都抖了三抖。
谢苍山拍拍身边的位置,道:“外头吵得厉害,兰因,与我说说话。”
话音甫落,楚兰因迅速靠了过去。
戾天深渊寒气解开后,楚兰因夜里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但雷雨天例外。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谢苍山睡得本就浅,何况夜里必然有一只剑灵要裹着被子摸进来,便也习惯了等他,还会放一袋子细碎的灵石在枕头下面,方便夜里投喂。
剑灵靠在高高的软垫上,往谢苍山那边拱了拱。
“草木花妖的故事都是这个套路。”楚兰因还没有从方才话本子剧情的火气里走出来,道:“不过这个比那种花妖被骗了还痴痴等的好,傻花每回我听了都想掀桌子。”
谢苍山把灵灯调暗了一些。
一灯如豆,灵火微明。
梨花妖确实赤子之心。
可惜这个故事的最后,并不是有这太徽话本子里写的美满。
曜灵还没有来得及去实现帮梨花的化形设想,便已有杀身之祸临到家门。
他毕竟曾任职司天台,对国中大事,不知其一也知其二,又在书阁久住,一代君王可信他归乡后安分守己,不代表下一代君王也会如此。
况且此代君主得位不正,疑心甚重。
追捕他的罪状,竟是私养妖物。
大火烧院时,梨花妖依然冷静,分析利弊道:“我难以离开树身,你先离去,去往宁州天华阁,他们会有所决断,此时不走,你我二人同葬于此,并非明智之举。”又抖了抖树枝,说:“快去罢,记得来救我。”
他没有来得及。
等他真的请来天华阁的修士,一切已为时过晚。
院中,已无梨花树了。
古有以妖为鼎,饲血肉而堕魔,可成暴涨修为的丹丸的说法,司天台新任司正一箭双雕,把他院子里的梨花树连根掘走。
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梨花,花叶皆红,一树血色。
已入了魔道的梨花妖已满身杀孽,却在脱控的一瞬间,撤去妖术,对上剑阵。
曜灵曾在醉酒后说:那时,梨花明明本应当认不得人,却躺在他怀里,念了一首《沐浴子》。
“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
“……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
后来,便是曜灵入职穿书局,有了权限查阅太徽冥府书册,开始去寻其转世。
他的梨花真的死了。
曜灵道:“每一世,皆非我的花,可是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