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袖子揩了一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却话不成声。
乔岩已经长大了,谢苍山说以他的修为,以他的心性,已能担起凌华宗,把宗门交给他没有什么不放心。
还有很多长远的规划要他去实现,可在这一刻,已长得高大伟岸的乔岩,又仿佛变回了那个在荒山夜里的跛脚的少年。
他十分没有出息的颤声问:“师父,我怕我误了凌华宗,我不行……”
谢苍山有那么多办法,没有任何困难会难倒他,天塌了他个子最高,他永远顶得住。
乔岩知道师父总让自己历练,可又从来不甚放心,楚长老更是会暗中盯着,他在耍赖,他在仗着自己年纪小去任性地挽留,就好似他一说不行,师父就会答应再帮忙管上一阵。
落叶簌簌,需嘱咐的皆已写尽于书信。谢苍山走上前,拍了拍乔岩的肩膀,道:“辛苦你了。”
楚兰因从剑峰出来后,在晞山脚下等谢苍山。
他怀抱了本体,灵力充盈,风过树梢,参差落影。
谢苍山选择的阴坑位置在魔界,阴坑互相牵连,三针缺一不可,如今魔界定天针最为不稳,于此处得以凝定,另两处也会得以平复。
而魔界的阴坑走漏邪物极为严重,魔宫附近了无生灵,部分魔族甚至暂时避难于落阳关内。
剑灵这回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些邪物清理干净,灵物并不会受邪气的感染,他会护送谢苍山至阴坑旁,然后……
然后他也不想知道。
时隔多年后,楚兰因也依然不能完整地回响起那时的情形。
好似识海里有关这一段的记忆蒙上了一层雾,他屠了多少邪物他不记得,谢苍山是怎样投入阴坑的他也不记得。
浮光掠影间他仅能想起在他们一起从千军万马的怪诞的邪物中杀出一条路时,谢苍山牵住他的手,干燥温暖,他并不想放开。
剑灵熟悉谢苍山每一根灵线,却从未见过他的长相。
剑灵不会因为不识人族的皮囊而心有不甘,在他们认知中,以灵线识人更为真实。
可楚兰因头一回想要去“看”。
他无不遗憾地想:我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再有的,就是在阴坑边满天的乌烟前,听见谢苍山说:“兰因,往前走罢。”
谢苍山没有解开他的兵主契,他用这堪称残忍的方式告诉剑灵:我没有抛下你。
他们是剑主与剑灵,可更是战友,哪怕不能同行至最后,也已经走到了能走到的最后一步。
伴随谢苍山的身死魂散,光环碎入了定天针中。
太徽灵气大变,苟延残喘的邪物皆发了疯,试图挣扎外逃。
楚兰因祭起兰因剑,寒光凛冽的长锋照亮他的脸。
他并不觉得多么难过,心里却在念:谢苍山,你去了哪里?
十日后,楚兰因在沉龙关内的一座小镇醒来。
他身边是一只大椿木化成的木傀,个子挺高,灵线缺了一半,他恍惚一阵,想起是自己斩杀邪物后,用剩下的灵力召了这木傀出来。
这是谢苍山的特意叮嘱,楚兰因把木傀唤出来,便眼一闭放心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后,已经在镇子上的一座宅子里,乔岩先等在了此处。
乔岩极其担心楚长老的状况,但见过他后,也稍微松了口气。
师父的话似乎起了作用,而乔岩按照谢苍山的后续安排,问剑灵是否能在此处暂住一阵子。
是为避开世人关于兰因剑的纷纷流言,以及居心叵测者对晞山的觊觎。
凌华宗如今虽有威望,但光凭乔岩一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有足够的实力。
虽已有几个谢苍山在太徽的故交和他欣赏的晚辈前来投奔,可毕竟一切初启,此时让剑灵回凌华宗,并不保险。
谢剑尊殉于阴坑之事已传遍了太徽,世人感其大义,立碑定庙,清明祭拜,但剑灵不同,太徽不会在意一把剑是否也牺牲于此灾祸中,这是难以逆转的观念,且必然会有所谓“正道”人士,以克主妨主或大功德之名,行私心恶事。
还不如让他先借此机会,大隐隐于市,待到凌华宗大比和征聘后,壮大了根基,再回去不迟。
楚兰因没什么意见,他灵力亏损巨大,有些东西也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就在这个镇子住了下来。
乔岩要忙于凌华宗的事务,并不能时时刻刻留在这里,按楚兰因的话把晞山上用惯了的家具偷偷运了出来。
再留了几日确定楚长老尚好,还与曜灵长老联络过,让他也先安心,便不得不离开了。
宅子是谢苍山早年购下,内有法阵,原本便有几只机关偶人靠阵法驱动,在负责洒扫和采买。
它们对外只道是小公子离家出走来了这儿,又身子不好,在家中修养。
邻里仅知晓这是一户富贵人家,还来拜访过,这镇子上几乎全是凡人,修真术法与他们而言就是天边云彩。
见了楚兰因的样子,真当他是个荏弱的公子,又因长得好不端架子,邻里又送了不少汤汤水水的补品。
剑灵起初几乎不外出,整日躺着,要买什么东西皆由木傀来办。
谢苍山留下了三枝大椿木,具体用法已教给了他,可头一回他用的并不好,又因灵气尽枯,导致木傀不甚灵光,憨憨的,话也不会讲,修为也低微,还不如院子里的那些机关偶人,做什么全要明确地下指令。
这个镇子接近魔界,爀月有时会影响到此处的气候,窗外又在下雪,可明明不是冬天。
有时楚兰因靠在榻上,揣着个手炉,看见雪花成片地飘,白蒙蒙一片,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盆杜鹃,只知道“渴了”“饿了”这两句,其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
木傀在他的指令下,把从晞山送来的木箱子的话本子取出,将折角按平,按厚度依次整理。
它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楚兰因更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它这样,但好像屋子里有人在做事,就不至于仅剩下雪落的声音。
在沙沙的翻书声中,楚兰因又合了眼。
他近来睡得太多,但睡觉确实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木傀按部就班地在把这些书中的折角复原,它不知这折角代表停顿。
是曾有一个人,因剑灵耐不住性子要换下一本听时,轻轻的一折,停于此处,等来日再续。
抚平折痕,再也不续。
不过木傀连灵智也没有生出,它只是麻木地在拿出、翻书、平折、合上。
忽然,它在一本书的夹页里,翻到了一张纸。
上头有字儿,它不认得。
没有指令,木傀不知如何处置这张意外的纸。
而楚兰因已经睡着,他下过令,不要再睡觉的时候吵醒他。
木傀呆呆地愣了一阵,把这本书塞到了袖子里,算是作冷处理。
楚兰因昏天黑地的睡,不知今夕是何夕。
等到窗外的那棵披满雪的古树已是落英缤纷,剑灵才决定出门走动。
走的不远,就在门前的街上走了个来回,又在个面摊上坐了坐,听到了些近来的动向。
仙道盟老盟主战死,权柄却并未顺利延续,几位长老心有不满,斗的血雨腥风。
终于在不久前,在老盟主钦定的素副盟主的鼎力推举下,谷生阳继位。
至于为何传到此处,是因为谷盟主上任后在太徽各地建立仙道盟分盟,要和地方官府打交道,还涉及选址和房屋搬迁,隔壁镇子挺闹心,走亲戚时就也多有说起,于是便传开了来。
还有就是甘州凌华宗开始招生,镇上几户贫苦人家的娃儿,与几个流浪儿偷跑了去,居然被选上了两个。
没选中的也安排在了凌华镇上,在凌华盘下的铺子里打下手,竟也比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过的要好了许多。
这么看来,小岩子真的做的不错。
楚兰因听了一阵后,又跑了会儿神。
忽而一枝糖葫芦伸到他面前,楚兰因抬起头,他认得对方的灵线,是住他隔壁的邻居的姑娘。
这姑娘喉中的灵线缺了五根,天生不会讲话,把糖葫芦往他面前递了递,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吃。
楚兰因摇了摇头,哑女眨眨眼,手指在半空划了几下,意思是:吃了就开心呀小公子。
再指指腮帮子,大概在讲自己牙疼,但糖葫芦太好看啦。
“……你看老刘家的傻姑娘。”灵音顺风传来,是对街的两个摊主在窃窃。
“啧啧,还想高攀富贵家的公子,配个那个傻大个护卫还差不多,长得也不水灵,还是个哑巴,你说——哎呦!”
摊主坐的木凳轰然崩解,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楚兰因没有接她的糖葫芦,哑女似乎也听到那摊主的话,摆手在说:我没有!
她眼中仍有笑意,似乎已经不会再为这些风言风语而难过。
年前雪大那几日,她家的墙被雪压毁,是这位小公子让侍卫帮忙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