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冷?”
“不冷。”
“要带下人么?”
“不带。”
短短几句话,沈宴将刘泠的情绪一点点安抚下来。他语调平淡沉缓,不急不躁,拥有治愈的力量。他刚才在一道门外,以他的能力,肯定将刘泠与太医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可在刘泠面前,他分毫不提,表现得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但是刘泠自己知道,沈宴是知道的。
她跟他起来,被他带出家门,他都不提她的病。刘泠松了口气,是真正放松了下来。
她知道,就算知道她的病难治,沈美人也没打算放弃她。
门后,在沈宴选择进去时,侯夫人已经离开。她原本以为按照沈家的门第,不会接受这么个存在“发疯”可能性的姑娘。沈大人洁身自好,他在知道刘泠的病情后,怎么还会选刘泠呢?
侯夫人不想使什么手段,她只希望沈宴能知难而退,主动放弃刘泠。而且以她听闻的关于沈大人的人品和智商,她相信沈宴出了这个门,不会到处乱说。阿泠以后再嫁人,还是能嫁出去的。
侯夫人其实也不希望刘泠太快嫁人,毕竟刘泠刚跟陆铭山退了亲,这么快就嫁入沈家,侯夫人觉得自家面子不太好看。
所以虽然不同于老侯爷单纯为外孙女考虑的心,侯夫人也确实跟老侯爷的想法达成了一条线。
她就是没想到,沈宴居然还愿意娶刘泠。
邺京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反对长乐郡主跟沈大人的结合。他们出于各种目的,出于各种权衡,他们甚至觉得,沈宴想娶刘泠,也是出于某种政治因素。
大家都不相信沈宴和刘泠只是互相喜欢。整个邺京圈子里,不相信会有这种美好的感情在。
刘望不相信。
沈昱不相信。
徐时锦也不相信。
大概只有刘泠和沈宴在信着。
在侯夫人的默许下,沈宴轻易带走了刘泠。之后向老侯爷汇报情况时,老侯爷一时暴怒:你怎么能让外人知道阿泠的病,你这是往阿泠心口上插刀你知不知道;一时又生气,你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沈宴把阿泠拐走了,谁知道那小子要怎么欺负我家阿泠;一时又庆幸,阿泠被沈宴带走,也许沈家小子真的能抚慰阿泠受伤的心;最后他又伤心,被自己的亲人如此出卖,阿泠该多失望。
可能有那么一点不痛快的情绪,但刘泠并未多失落。
跟沈宴走在街市中,周围是纷乱的人群,明如昼的灯火,她有了跟沈宴倾诉的心情,“其实我不太难过,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他们会这样对我。”
“我爹跟我吵架,是他心虚。我现在的娘对我好,哭哭啼啼,想从姨母的身份过度成娘亲的身份……她一辈子别想了。”
“我的那些弟弟妹妹恨我怕我,是因为我对他们也不好。”
“我舅舅他们,也许小时候疼我,但在我母亲去世后,他们对我就敬而远之,也有些怕我。”
“他们说陛下疼我,其实是因为他要把我扶起来,跟我爹相抗衡。”
“就连我外祖父……你看他现在多疼我。其实最开始,他是抱着补偿的目的来对我。只是疼了这么多年,到底疼出感情来了。”
“沈大人,你看,我身边的人怎么对我,我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不知道。”刘泠笑一声,冷淡凉薄,“我什么不知道呢?我五岁就能杀死自己的母亲,我什么会看不清?”
“刘泠,”沈宴停了步子,回头看她,“你要跟我讨论你有没有杀死你母亲的事?”
刘泠一滞,侧了头,眼圈微红。
青年的指腹轻轻揩去她眼睫上沾着的水光,声音温了下去,“不想说,就不必说。你可以依赖我,相信我。”
刘泠仰头,清亮的眸子里一点点映出他高大的身影来。她茫然,“我怎么依赖你?怎么相信你?”
“来。”
他带着她逛夜市,他指点她一点点融进这个小型社会。看人吹棉花,他把她往前一推,刘泠还没拒绝,就稀里糊涂地被拉进去试玩了。
她还买了面具,跟人猜了谜,打赏了一个唱曲的小姑娘。
其实人家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偷偷瞄的人根本不是刘泠。刘泠就站在沈宴身后,看他时不时被人姑娘瞄一眼。
“公子……我唱个曲给你听听好么?”当刘泠看中一个五颜六色的人俑时,沈宴掏银子,那跟一路的小姑娘终于鼓起了说话的语气。
刘泠咬着唇,心想沈美人这魅力真是大的没法说。到哪都无比吃香,跟孔雀似的,招摇风骚。
沈宴回头,警告地看眼正嫌弃望着他的刘泠,“我不听曲,”小姑娘失望地“啊”一声,听沈美人说,“你可以问问她。”
小姑娘的眼睛随他一起落在了刘泠身上。
事后,刘泠追问,“‘她’是谁?我是谁?你就不能明说么?”
沈宴笑而不语。
一路灯火明暗,形成游龙;一排排人流,熙熙攘攘;水上有游人船,有文人歌,有青楼曲;目不暇接的杂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沈宴陪着刘泠一路走下去,他也终于发现刘泠每次看到做工精致的小型工艺品,就会忍不住眼亮。
当她抱着他送的小人俑时,沈宴感觉到,侯府太医那问话,真的被她抛之脑后了。她现在很开心。
刘泠拖着他的手臂,“沈大人,我真的好想好想嫁给你啊!你对我这么好……”
沈宴逗她,“你怎么知道我娶你后,不会对你弃如敝履?”
“……”刘泠哼他。
两人说说笑笑间,刘泠倏地感觉有黑影在眼前一晃,瞬时感觉到她扶着的沈宴手臂肌肉绷紧。
“沈大人,”有两位锦衣卫舒口气,“白天刑部的人从诏狱带走了云奕,锦衣卫刚得到消息,有人劫狱,救走了云奕……刑部来借人,韩大人说让沈大人你立刻过去。”
云奕?
不就是沈宴他们一路押送进京的官员么?不是进了诏狱的人,就是锦衣卫负责么?怎么又和刑部扯上关系?
刘泠心有疑惑。
沈宴目光冷幽,“谁批准刑部带人走的?镇府一句话没说?出事了又找上我们?”
两个锦衣卫目光闪烁,因为锦衣卫职责太多,抢了别人的饭碗。就说刑部吧,看到锦衣卫就没好气,觉得锦衣卫抢了本来该他们做的事。
这次对云奕的审查,刑部也一直在争取,只是沈宴这边一直不松口。
没想到沈宴才离开半天,云奕就被带走了。
两人答,“镇府大人说云奕一案一直是沈大人你负责的,刑部来要人,镇府大人当然不同意。结果后来韩指挥使来了,说沈大人你……总之,韩指挥使越过镇府大人,直接让刑部提走了人。”
本来沈宴回京后,就会升官为镇府。原先的镇府早已有了别的去处,心思已经不在北镇抚司。谁知陆家横插一脚,在朝上拼命弹劾沈宴,不许沈宴升职。
镇府明白,这是沈宴和陆家的博弈。他两不得罪,就往边上站好了。韩指挥使都说了把人交给刑部,这个节骨眼上,他当然不会落韩大人的面子。
而沈宴下午时不在北镇抚司,他去忙另一桩事,就正好赶了这个巧。
刘泠啧啧惊叹:一晚上时间,刑部就把人丢了,韩大人现在肯定后悔死了,难怪巴巴地要沈宴回去主持大局。
她心中有些难过和不舍:每次沈大人陪她一会儿,就要被叫走……
刘泠正打算藏好自己的情绪,跟沈美人告别。就见沈宴问清楚事情经过,却不急了,笑一声,“人既然都交给刑部了,我去越俎代庖干什么?”
“沈大人!”两人知道,沈宴这是在落韩墨的面子了。出了这样的事,韩墨在锦衣卫都不一定能呆的下去。沈大人挤兑韩墨没关系,但是他们该怎么回话?
沈宴说,“我不会过去主持大局,一声不吭把人带走,没有人告诉我。出了事找我,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等美事?”
“但是刑部求助……沈大人不去,不太好吧?”
沈宴沉吟一下,“好,我去。一码归一码,我以锦衣卫身份调去抓人,云奕的事,我却不管了。”
沈宴还是要走。
刘泠的心沉沉浮浮,就听懂了这么个结局。
见沈宴看向她,她淡淡道,“去吧,我自己会回去,你不用担心。”
为怕沈宴为难,她更是低着头,再不多话,掉头就走。她真怕自己再不走,就跟他置气。
她总共就让他陪一晚上,他也做不到。
还是在她最难耐的这一晚……
沈大人千好万好,就是这一样不好。
她才转身,手腕被沈宴拽住。她心里不痛快,却听他悠声,“你走什么?忘了我们出来干什么的?”
忘了的人,明明是他啊!
她有些赌气,“你走吧,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他语气一时玩味。
沈宴不跟她开玩笑了,按着她的肩膀,把她一点点转了过来,面向自己,“小阿泠,想不想走进我的世界?”
她的头,缓慢抬起,看向灯影下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