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徐姑娘的心算

晌午时分,徐时锦睡醒后,出了门,在篱笆小院中,看到沈昱靠着篱笆围栏,肆意而坐,那般眉目那般姿容,醉玉颓山,风采一如昔。徐时锦站在屋门口,静静欣赏了片刻。她很少用纯欣赏的眼光看待沈昱,沈昱在她眼中,更多的是昔日那个被她抛弃的少年,她顶多随意扫一眼。

沈公子真有一副好皮囊。

就算一副痞痞的样子,看着浪荡随意,也能让他们住的这家小院成为本村最新的人流闹区。村中姑娘,邻村姑娘,还有那些想挑个好女婿的大嫂大妈,一个个,有意无意在他们住的这个院子外晃。

自徐时锦醒来,都已经看到好几批了。

沈昱本来在晒太阳发呆,但他对面坐了老大夫,跟他说了半天,他打起精神来。

老大夫说,“沈公子啊,看病是一大笔钱,老夫也是要过日子的,你看……”他要是手头不拮据,当日在邺京,就不会求去刘泠那里,被刘泠送了一番机缘。

沈昱看着他,疑惑问,“我记得当日安和公主给了你一大笔酬金吧?你怎么还不够用?”

“给徐姑娘调理身体不需要钱啊?!”老大夫悲愤,“你们这些出身好的公子姑娘们,当然不知道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过得有多苦了……沈公子,连日买药,又过了年,这银两,眼看就见底了啊。”

他怀着希冀的眼神看着沈昱。

沈昱回以目光,半天不说话。

旁边插进来一道慢悠悠的女声,“先生,你为什么会觉得,沈小昱身上有银两呢?”

两人一同回头,看到徐时锦站在他们身后。老大夫的目光闪了闪,看着徐姑娘的眼神,有些担忧:日光下的这位姑娘,纤瘦至极,皮肤白得几近透明。摇摇的,美人灯一样。这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常啊。

沈昱望着徐时锦的目光亮了亮,似无意道,“你醒了?小锦,我发现你这几日,睡眠时间比一般人,多了很多啊。”

徐时锦面不改色,微笑,“我大病初愈,身体总是虚弱很多,每日都很困。毕竟这样的药,总有些后遗症。不急,慢慢调理吧。”

沈昱轻轻点了下头,没再说下去,心中的隐忧,却始终不减。徐姑娘为人圆滑,又心思百变,旁人一个心眼,在她那里,可以转百二十圈。她想骗一个人,太容易了。沈昱属于正常人范围,他小时候常被徐时锦骗,他觉得吧,就算长大了,他可能还不是徐时锦的对手——毕竟,徐时锦只从他一句玩笑般的“你猜”中,就得出重大猜测,从而决定退出太子的权力游戏圈。

老大夫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银两了,那对青年男女的暗语他一点都不在乎。在徐时锦插话后,他急吼吼问,“沈公子为什么会没有银两?!”

徐时锦同情地看着沈昱,“因为他离家出走,惹怒了他家长辈。他被扫地出门,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回不了家了。他家规矩挺大的,他被扫出家门后,家里是不会给他任何财力资助的。”

醒后几日,沈昱将徐时锦“死”后,京中发生的变动,挑了些重要的,说给徐时锦。但那时,沈昱已经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更关键的消息,他就不知道了。

老大夫目瞪口呆,又试探问,“那徐姑娘你?”

徐时锦皱了下眉,“我是有钱……但是,短期内,我都不太可能碰。”对邺京那边人来说,她是一个“死人”。一个死了的人,动用自己名下的财物,这讯息,太大了。

她蹙着眉,也开始发愁。她自己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睡眠时间长,每次睡后,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醒过来。若非最近几天,深知自己的状况,必须休息,否则会撑不住,徐时锦一点都不想睡觉。她真怕有一天,自己的意志力,再也战胜不了自己的身体。

她与老大夫私下商量过很多药,都昂贵无比。能不能用,总是她成了这副样子,姑且试试看吧。她也想过给刘泠写信,请刘泠送些宫中药材。但她仍不想太过依赖刘泠那边,给刘泠惹去麻烦。

徐时锦从小到大,为各种事烦恼过,独独没有为钱愁苦。现在出门在外,入了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生活中,才发觉自己自小养成的那满腔谋算,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一分银钱。

她寻思着,自己该用何种手段最快赚钱?

写字?女红?那些都太少了。

给人做门客?帮人出谋划策?一般人也不需要啊。就算需要,她出手的话,被邺京那边察觉的可能性,就大了几分。徐时锦不太愿意这样。

在老大夫和徐时锦双双苦恼时,沈昱在旁边咳嗽一声,在他们看过来时,他手搭上徐时锦的肩,满不在乎地笑道,“不就是需要银两吗?小锦,旁的地方我不敢说,但赚钱,没人比我更适合了。”

“需要大笔钱财。”老大夫补充。

沈昱自信道,“没问题。”

徐时锦眉骨向上跳了下,怀疑地看沈昱一眼,有了些兴趣。

沈昱带给了她很多惊喜。比如他虽然不勤奋,但武功意外得好。

现在他又能带给她什么样的惊喜呢?

沈昱跟老大夫保证出门赚钱后,徐时锦说她也想去。

沈昱呃一声,“你去干什么?你该在这里好好养病。”

“以后我们可能要常常在一起,你失望吗?”徐姑娘笑容矜淡,说得那般自然,天经地义一样。

“……我怎么会失望。”沈昱目光躲闪了一下,搭在她肩上的手,却不自觉收了下,可见他心中的僵硬。

徐时锦“哦”一声,跟他走出两步,又问,“那你高兴吗?”

“咳咳!”沈昱趔趄,差点摔一跤。他回头望徐时锦一眼,眼睛湿润,耳根微红。放浪的贵公子难得窘迫,他跟不太上徐时锦的步调。

他还是不太适应跟长大后的徐时锦相处……

徐时锦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任他呆立原地,自己向村外走去。过会儿,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沈昱跟了上来。

徐时锦唇角的笑仍然淡淡的,眼睛里的笑,却消失了。她看着这条通往村外的阡陌小路,对未来的路实在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这样对沈昱,好不好。

她想要沈昱开心点,得到他所有想要的。他本来要的也不多,她完全可以应付。她不想沈昱在有了希望后,立即直面惨烈的绝望。

但她这样对沈昱,真的好吗?

如果她根本不能真正活下去,如果她最后还是死了,现在给沈昱的,到时就变得残忍。

但是她现在不给他——她还会有机会给吗?

“小锦,你走慢点。”徐时锦悲观中,沈昱在她身后,拉了下她的袖子,让她顿住步子。

她望望走过来的青年公子,轻轻点了下头,神情再次坚毅。很多事情,就算不太可能有结果,也是一定要做的。

本来说好去赚钱的,但路过村口,见到山头有个寺庙。沈昱想了下,建议他们进去拜一拜。徐时锦犹豫了下,就点点头。她不太信这个,但刘泠信。在她跟刘泠相交的很多年中,刘泠常常开口“命运告诉我如何如何”“这是苍天的旨意,我不能违背”。徐时锦那时觉得好笑,阿泠那么冷僻的人,居然信命?

但是现在,站在岔道口,徐时锦也有点信了。

人生如烛,“心长焰短”。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她走在一条艰难的路上,走过森林,走过月光,走过十面埋伏,最后却站在了一道悬崖前。她怎么知道跳下去,是生是死呢?

徐时锦渐渐明白,很多时候,靠自己是没用的。人生的事,谁能说得清呢?你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你要做什么,其实也不太由你自己。

上了山,山路崎岖,却不算难走。寺前风动,两扇门紧闭。沈昱上前相叩,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小沙弥开了门,请他们进去。这只是一个小庙,进去后凉气扑面,冬天里没有花草,静谧得让你不忍心打扰。

“我们这里的寺庙,是方圆几百里最灵验的。”领路的小沙弥说。

沈昱和徐时锦都没说话,大多寺庙,在遇到香客时,都会这么说。但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灵验的佛?

寺中有燃烧的香,几间小殿外挂着油灯。院子里被寺中和尚一半种了花草,现在寸草不生;另一半种了蔬菜果实,稀稀拉拉的,树上却挂着许多红柿子,真是奇怪。

沈昱和徐时锦都是出身大家的人,他们此前在邺京,每年也跟随家中长辈去过许多大的寺庙。那里面的佛陀,庄严肃穆,进殿后俯身跪拜,法身至尊,让人不敢抬头。

而如今只是一间小寺庙,叩拜菩萨和佛陀时,诚心和敬仰,都是一样的。

“你知道我们拜的是什么菩萨吗?”走在院中,沈昱小声问她。

徐时锦摇了摇头。

沈昱便笑。

但就算不认识,心意也是不变的。

徐时锦心静,沈昱却显然没有她的境界。他看到树上的红柿子,便有些心痒,跟徐时锦说,“想不想吃?我帮你问问。”

“好啊。”

徐时锦自己一个人接着逛,院落以小房间的形式,分别供着许多佛陀和菩萨。里面屋子是灰色的,墙面落尘。菩萨的颜色老旧,薄薄的一层灰,都是有些年头。这个小庙可真是静,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