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京徐家的清晨,冬末初春的阳光懒懒地照耀,鸟鸣啾啾,侍从们各从其事,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徐家二老爷打完一套拳后,提着鸟笼,悠哉地哼着小曲,一摇三晃地往自己院子里去。一等在院门口的侍女见到他,欠身行礼后,跟上前,边走,边说着话。与此同时,十步外,二十步外,百步外,一个个侍女们奔走,二老爷脚还没踏进自家院子,消息已经传到了里面。
世家大族向来是这样,各种讲究,一句话不用提,下人们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徐家二老爷听完侍女的汇报,摸了摸半白的胡须,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也不唱曲了,往院子里走的速度快了些。
到书房门口,他见到了躬身等在门外的青年。青年立在堂下,徐风吹拂衣袂,他自闲然淡定。听到脚步声,青年抬起的目光,清淡如茶。
“二爷爷。”青年请早安。
二老爷乐呵呵道,“小四,大清早的,怎么,赶上休沐,不用去当值?有一阵子没见你爹了,他还忙着?”稍微停顿一下,问,“找我什么事?”
徐家这一代的四公子徐重宴不理会二老爷的揶揄,跟上二老爷的步伐,从袖中掏出一封修书,简单解释道,“也许是最近徐家书信来往不太方便,有人不好给族长写信,便把信送到了我部中。正是徐家最高级别的暗语,我无意看到,便知此事不简单,将信带了回来,给二爷爷看。”
徐家在外面,有用最高级别暗语写信的,绝对不超过十个手指头。
“哦?”徐家内部也各有人情往来,徐重宴不把信给他父亲那一脉,却交到二老爷手中,有卖好之意,双方心知肚明。二老爷也不点破,伸出手,“信呢?拿来。”
二老爷看了信,神情平淡,推开书房门,两人入内,不许任何人进去。
坐下来,又将信看了一遍,徐家二老爷问,“你有看信吗?”
“有。”徐重宴淡淡道,并不否认,正是因为看了,才觉得事关重大,需要跟家中长辈交底。
徐家二老爷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没有评价,手抚着信纸,扣了扣,神情有些复杂,似欣慰,又似后怕,还似焦虑,“小锦果然还活着啊。”
他就说,徐时锦那种人物,在邺京呼风唤雨的时候表现得那么长袖善舞,虽然被太子反咬一口,但在徐重宴当日帮了一把后,她莫名其妙地返回寻死,单纯就是不想让沈昱白白送死?她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那时,徐家一派死寂,灰心丧气,都觉得自家入了太子的船,再不情愿,再吃暗亏,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只能走下去了。
结果徐时锦果然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二老爷很欣慰。
他不在乎徐时锦是怎么留的这条后路,他只要知道徐时锦现在活着,并准备咬太子一口,就可以了。
看着信中重重暗语,都属于徐家的机密语言。徐家的密码,像千层锁一样,一轮轮,一圈圈,解读起来复杂,能完全读懂,更加困难。只有徐家这样百年以上的名门世家,才会有自己这么一套专门的密码锁。徐家每个人都会,但每个人掌握的程度都不一样,视其在徐家的重要级别而定。
但也有些人天纵奇才,级别不够,却能猜出七八分。
徐家长辈多年前就感叹过,小锦要是是男儿郎,他们家这一辈,谁都不培养了,就培养小锦一个。可惜小锦父母的事在徐家有些麻烦,小锦和他们又不亲,只能这样了。
像现在这封信,徐重宴可能都不能完全看懂,徐家二老爷却能看明白。
徐重宴只看出,他那个堂妹,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
“她要跟徐家合作,跟邺京好几个暗中势力合作,一起对付太子。她要扳倒太子殿下,起码给殿下安一个‘谋反’的罪名。”二老爷给徐重宴解释,毕竟这封信,是徐重宴拿来的,“别的势力,各位大臣,可能都是这么多年,明明暗暗里,对殿下有些不满的。但小锦合作的主要对象,还是我们家。毕竟徐家虽然式微了,但百年世家,总有些别人比不了的东西。再加上徐家和太子合作得也称不上愉快,我们家本就有放她离京,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打算。现在,这条后路,找上来了。”
“小锦要太子殿下‘谋反’?”徐重宴神情有些古怪,“还要跟徐家合作?我不同意。我想徐家很多人,都不会同意的。”
“哦?”二老爷笑眯眯问,“你是怎么想的?”
“徐家很少在储君这里站队,不,据我所知,是从没有过。但我们现在已经站了,若出尔反尔,别的世家,还有皇室,会怎么看待我们家?难道徐家要自甘堕落到跟陆家一样的地步?”徐家和陆家是相看两生厌,徐重宴也不例外,“邺京不知道多少世家,背地里嘲笑陆家。我们徐家名声清贵,自和陆家不一样。况且,殿下储君地位稳固,连兵权都在逐年收拢。我能理解小锦对殿下怨恨的心情,但与殿下翻脸,我认为不明智。徐家不能因为暗地的不满,和小锦的愤怒,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二老爷点了点头,徐重宴的态度,代表了徐家很多人的态度。大家族就是这样,为了发展更好,经过一次次改革,再没有以前专断的权力咯。他还挺怀念年轻时在徐家一言九鼎的风光……不过大家都是从徐家利益考虑,也称不上对错。
“但是小锦给了我们很多太子那里可攻破的漏洞。太子那里,可埋的钉子还挺多的,我指的是各种方面。”二老爷又读了一遍信。
徐重宴微愕。但想到徐时锦曾帮太子做过那么多年的事,又释然。他皱了皱眉,感觉二老爷似乎很有跟小锦合作的兴趣。
“我觉得小锦的建议,很可行。”二老爷沉吟半天,“徐家总是对太子殿下不满,太子殿下恐怕也不信任我们家。陆家尚且积极地加深跟太子合作的深度,但我们徐家……呵呵,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徐家看中面子,一辈子清贵,就是放不下架子。再加上小锦事情的影响,就算我们积极靠拢太子,殿下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大概也不喜欢我们家,怕我们家因为小锦的事,暗中给他使绊子。小四啊,徐家要改变,地位要上升,并不是非太子不可。”
他手扣着桌面,“陛下是年迈,殿下是踌躇满志。但踌躇满志的殿下,如果真的中途夭折呢?我们还有重新站队的机会吗?小锦给太子那里埋的隐患,实在太多了。我们不补这个漏洞,别人也可能补。如果真的像小锦预料的那样,那个‘谋反’存在的话。”
“……小锦真的埋了很多钉子?”徐重宴问,“她之前,不是帮殿下做事的吗?她不是喜爱殿下吗?她怎么会给自己喜爱的人,埋那么多隐患?”
“谁知道呢,”看徐重宴动心了,徐家二老爷无所谓地笑了笑,“也许小锦是个成功的政客,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信任殿下。她从跟随殿下的第一天起,她就在给自己留后路。口上说着多欢喜这个人,实际上却不相信这个人。小锦真是,啧啧,我只能说她姓徐,生在我们家,真是太好了。”
徐时锦不是那样的人。
徐重宴皱眉,不赞同徐家二老爷对徐时锦的评价。
他与徐时锦虽是堂兄妹,但并不亲。虽然不亲,但因为在政治舞台,两人也常过招。
二老爷说徐时锦是个合格的政客,徐重宴恰恰觉得,徐时锦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她心里有一股执念,任何对她好的人,她非要保护。凡是她一边的人,她可以利用,可以打压,可以欺骗,但她永远留着一个底线,不给人喘不过气的机会。
看起来她谁都不在乎,可对于她在乎的人,她保护得太过。
她看起来好说话,看起来无原则,可你要是对付她在意的人,她绝对不放过你。
所以徐时锦不是一个好政客。她最纯粹的心,一直藏着。就算不为人知,可也是存在的。
就算她看起来聪明得不像话,就算她看起来心机百变,可她爱一个人,就是全心全意,纯粹干净。
她又复杂,又简单。又是一团乌黑,又是一片雪白。黑与暗,光与亮,在徐时锦那里,结合得那么好。
她爱太子殿下的时候,绝对不会给太子殿下埋钉子。她若是早有那个想法,她就不会被太子殿下逼出邺京,再被逼死。有与沈昱亡命天涯的机会,她早就坐在邺京里翻盘了。
她没有翻盘,就是因为当时,她没有那个机会。
徐重宴低声,“我觉得小锦并不是从始至终地谋算太子殿下。她的那些漏洞,只是她的习惯手法而已。小锦做政客时,更多时候是大开大合的毛笔,她喜欢掌控全局,却也欢迎意外。小锦从来只算大的局面,不去算小的方面。超出她控制的意外,她并不拒绝。这本就是人生,事事都在预料中的话,未免无趣。我认为小锦从不让计划完美无缺,正是因为她的这种想法。而且殿下又是什么人物呢?他不是傻子,他喜欢聪明人,但肯定不喜欢有人控制他。多智近妖,又累,还不讨人喜欢。小锦当然也是那样的。”
徐家二老爷意外地看徐重宴一眼,随意点了点头。也许吧,小锦当初没有把自己的一切行动变得完美无瑕,也许她当时是出于让所有人一起玩的目的,但世事无常,以前的她,送了现在的她一份大礼。正是因为有种种缺陷,小锦才能和徐家一起合作,把太子推向深渊。
“如果要与殿下反目的话,殿下就必须死了。”徐家二老爷淡声,“只要他不死,我们的计划,就算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