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时候院子里的孩子大多比他年长一些,只有对门一家,有个和他同龄的小姑娘,红扑扑的脸,扎了两个小辫子,一笑起来脸上的梨涡就深陷下去,很可爱。他还记得大家叫她小乐,特别招大人喜欢。
有一回他和外公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剥花生,外公看他低着头,伸出白白的小手使劲把花生壳剥开,从来也没个玩伴,就朝对面坐在小板凳上摆弄布娃娃的小乐招招手,小姑娘跑过来,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外公说,你跟我们家小抑声一块玩,好不好?
小抑声常常和她呆一块儿,揣上外公给的几角钱,绕几条小巷去前门楼子买少见的奶油棒冰,或者是街边红得泛着光亮的冰糖葫芦,新买了小人书,总是先给她看,在一边瞧她用五彩的蜡笔一点点把书上的小人涂成凌乱的彩色。
后来渐渐入了学,他很少说话,两个人还是一路来回。
二年级那时候,期末考试前一天,他做完了作业,想起自己的一本课外辅导还在她那里,冬天的晚上,庭院里很深的积雪,又没有灯,他挨着人家窗台,借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慢慢摸过去。脚下踩着雪,发出“嗤嗤”的声响,鞋里有些湿了,冰凉凉的很不舒服,冷意慢慢渗上来,北方的冬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他终于靠到小乐家窗台下,那时候太小,脑袋离窗台一大段距离,他伸出手,想敲他们家玻璃,让她把书从窗户缝里递出来就行。
屋子里应当很暖和,所以窗玻璃上一片雾气,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屋里的光景,但声音却很近,穿墙而过,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耳朵里。
“小乐,以后别和隔壁屋的小杂种一块上学放学了,那么多同学,跟谁一块不好,听到没有。”屋里电视的声响随着“啪”一声电源切断戛然而止,尖锐的女音分外刺耳,他认得这个声音,是小乐的妈妈。
“小孩子家,来回路上做个伴,你烦什么。”小乐爸爸这时候开了口,伴着清脆的杯盖落展声,窗外头的风越刮越厉害,小抑声快要站不稳。
“你这话什么意思,护着那个小杂种?他是你什么人,啊?也难怪,他妈那股子狐媚劲儿,哪个男的不直勾勾地看哪!你当初只怕都要把那贱货看出个洞来了吧?”
小乐父亲不再言语,径自走出里屋,去了客厅。小乐妈妈继续跟小乐说:“妈妈讲的你记住没有,不准跟他在一块玩儿了,他外公最近三天两头跑医院,谁知道老头子得了什么病啊,传染回来不得了。”
小乐不懂,只是说:
“妈妈,不和他玩就没人给我看小人书了。”
“妈给你买,明天就带你去。”
“真的吗,太好了。他在我们班不爱说话,同学也不愿意和他玩。他们还问我怎么他长得这么怪,尤其是眼睛,颜色也不一样。我告诉他们,我妈妈说了,他叫做,叫做杂种!”
小抑声转身,一步步照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雪还飘着,偶尔落在他的头发眉睫上,都被他轻轻擦了。回到家,他自己往盆里倒了热水,却不兑冷水,只是在一边慢慢等,等到白雾渐渐四散开,才把冻得紫红的一双小脚放进去,扑腾了两下,不动了,静静温着脚。
再上学,小乐说要等妈妈来接她,叫他先走。
他把外公给的零用钱一分分聚着,许多天后,到商场里买了用精致锡纸包裹的巧克力,还有西街排上好久的队才能等到的奶酪和鸡油烧饼,他看到小乐的时候,像以前那样微笑,问她:“你要吗?”
结果小乐又和他一块儿上学放学,小抑声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静静地走着。
那时候快到夏天,他们每天放学路上都去买冰棍。
那天走到路口小店的时候,他说,你等着,我去买冷饮。
他去了很长时间,附近是一个建筑工地,他知道每天下午这个时候,大卡车司机都会来倒沙,小乐站的地方,背后是一座由黄沙堆起的小山,太高了,没人会在意是不是有个孩子在后头。
卡车从反方向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店里,回头望着小乐笑了笑。车停稳了,隔着一堆黄沙,随后是震天的沙粒倾泻而下的声响。
他想起一个多月前,外公翻报纸,他也凑过去看,结果看到了那则新闻,卡车同轿车相碰,卡车上的黄沙发生侧翻,将汽车淹没,车身被压得塌陷,里头的人也受了重伤。
坚硬的钢铁外壳都会被压得变形,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小孩子?
后来他回了家,直到暑假结束小乐才从医院里搬回来。据说发现的早,偏僻的路口,路人看见的时候整个肩膀都被黄沙埋了,扒拉出来的时候,一身的血,及时送了医院,医生还关照父母好好照看孩子,不要因为工作忙就疏忽了,尤其是暑期,最容易出事。
听说卡车司机赔了不少钱,但小乐妈妈不满足,女儿的脚伤到骨头,走起来一跛一跛的,她只能在家里拿老公出气,骂他没用,要求赔偿的时候也不吱声,说好了让他一起唱双簧,他却要在一边看她说单口相声。
第7章
后来他略大一些,周末常常去离家很远的文化馆学画画,外公在家教他国画,但身体越发不好,讲一点内容,就要休息很久再继续,他有个相熟的退休老师,研究油画的,国画也不错,闲来无事,在文化馆里开了个培训班,教孩子画画。他就同人家联系,老同事倒也热心,很多年的交情,就定了下来,周末两个半天,让乔抑声呆在馆里跟他学画。
乔抑声更喜欢中国山水画,常常坐在家里的小桌上,不声不响,一画就是一个上午,小小年纪定力特别好,很难被外界干扰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