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休息室该空荡荡的。
可是……
李琢言望着不远处站着的男生,连眼角都不自觉瞪大了。
赵初阳那条消息作前提,她压根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
可事实却是,少年此刻穿着八中校服,简单的白衣黑裤,站在她的面前。休息室的黑色沙发上搭着暂未收拾的表演服装,乱糟糟的背景反衬出他的沉稳洁净,好似一丝不苟。
也不是一丝不苟。
仔细看,他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奔跑。
“你……怎么来了。”话音落下,李琢言就直想咬舌头。
问的这是什么话,好没水平。
“我我我是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直没给我回消息,然后又突然来了……”她有点语无伦次地描补,脸差点红了。一边开口,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有什么好结巴的啊。
等余音从偌大的空间消失,李琢言才渐渐察觉过来。
她是在紧张。
好奇怪,明明没脸没皮地追他这么多年,把表白当口头禅挂嘴边,这突兀的一次见面,竟然会叫她紧张。
与她相比,傅成蹊倒是很自然,递给她一个包,“刚在路上碰到你们舞蹈队的,说她拿错包了。”
“噢。”李琢言下意识想接过,又很快反应过来,“不对,最重要的问题你一个都没回答!”
所以说认识多年就是这点不好。
气氛被带到自然互动、无事发生的状态,简直太轻而易举了。
可这个时候,明明不该太自然。
“陈教授中午到校,讲座结束后我打车过来,”傅成蹊稍顿几秒,嗓音稳在某个平淡调上,“然后手机没电了。”
“……”
李琢言眨了眨眼,和他对视两秒。
他的手还伸在空中,示意她接过包,“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她弯唇一笑,甜丝丝的,“学霸难得也会犯这种错误噢。”
“……”
“那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呀?”
傅成蹊“嗯”了声。
“我也没,这样吧,你请我吃饭,我就原谅你了。”李琢言接过包,自作主张。
他倒是没有异议。
“然后你下次还得看我一次演出,作为补偿。”她又道。
第一次听说有这种补偿。
傅成蹊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她狡黠一笑,迈步去卸妆时,脚步已轻快起来,“放心,会尽量挑你有空的时候答不答应?这可是你欠我的。”
像是攥住了某个把柄作要挟。
可彼此早已有种默契。
要挟者肆意妄为,是因为笃定被要挟者,会心甘情愿。
“好。”
傅成蹊对于这一下午的匆忙,只是一笔带过。
事实上,讲座开始之前,他便被校方领到了接待室,提前和老教授见了一面。
老教授年近七十,在国内数学领域地位极高,退休后被k大返聘,身子骨虽尚为健朗,不过毕竟年纪大了,稍稍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次的来意,怕是要在众所高中里物色一名关门弟子。
而傅成蹊这个名字,老教授亦有所耳闻。
见面后,老教授对他更是青眼相加。以至讲座结束,还单独留他考察一会儿。
老教授颇有点顽童气质,时不时抛一个刁钻问题出来,傅成蹊一一思考应对,无暇他顾。等将老教授送到下榻的酒店,他才拦了辆出租车前往市文化中心。
上车后才发现,手机早已没电。
付车费时,傅成蹊解释清楚原因,摘下腕上的黑色手表作抵。
“表我可不要,”司机说着,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嘟囔着,“看你也不像骗子…手机没电了,现金也没带啊?”
可以说,在傅成蹊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遭遇被怀疑的窘境。
他留了对方的手机号,预备等充上电,就将车费打过去。
临走前,司机还狐疑地频频回头。
他顾不上别的,一路朝文化中心狂奔,到二楼发现早已散场,要下楼时恰好碰上一个舞蹈生匆匆返回,这才知道她还没走。
李琢言当然对他这一下午的经历很好奇,吃饭时,拐弯抹角地问。
一开始,问的还是无关痛痒的内容。例如讲座有没有趣,中午吃了什么之类的闲聊。
但很快,就拐到了她想要的方向上。
“刚我看到你额角有汗,是不是一路跑得很辛苦啊?”
时候已经不早,吃大餐太有负罪感,李琢言也并不打算敲竹杠。听说这附近有家出了名的馄饨店,一番七弯八绕,总算找到,两人各点了一碗馄饨。
她舀起一只虾仁馄饨,瓷白的勺,自然红的唇轻轻碰了个边儿,先吸一口汤汁,再咬下去。
眯起眼来,仿佛吃得很享受。
连问题也是看似随口一抛,并不认真。
却需要人打起精神对付。
傅成蹊撇开汤水上浮的小葱花,“还好。”
李琢言放下勺子,清了清嗓子,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那,你干嘛要用跑的呢?”
是想快一点见到她?
还是不想错过演出,或者怕迟到太久,她会生气?
李琢言美滋滋地发现,不管哪个答案,她都愿意听。
馄饨店略显老旧,昏暗的灯光,灰白的墙上贴着裁剪下来的美食报纸的报道。有种泛黄的年代感。
她坐在其间,穿了件格纹吊带,像报纸里跃出来的美人,偏头朝他一眨眼。她眼睛形状生得好看,不笑也带几分笑意,眼下一弧卧蚕,明亮甜美。
傅成蹊一时并未开口。
他想起随迢曾跑来,跟他求证。说他对其他追求者冷若冰霜,唯独不排斥李琢言,大家都传言,他们是双箭头。
“你不知道,关于你们的事,都能编出百八十个版本了!”随迢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的霸总气质,聒噪起来,和李琢言有的一拼,“我随便挑一个版本,这是我觉得最有说服力的,蹊哥你听听看……”
傅成蹊兀自投篮,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眼中,她追着他,是因为好玩。
而他自然也没那方面想法,只不过,因为认识太久,一些忙总是愿意顺手帮,落在外人眼中,便像是“纵容”。
傅成蹊一直很理智,看待问题,更是愿意采取条分缕析的方式。对于他跟李琢言的关系,也早已在心中一条条剖析得很明白,知道对方并不认真,相处起来,便也并不棘手。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却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尤其是,在休息室见到她时,那一瞬心脏产生的欣喜。
哪怕此刻,画面依旧十分清晰。
她尚未来得及卸妆,肤白唇红,褪了几丝少女的青涩甜美,又多了几丝眼波潋滟的风情。
那一刻,似乎有什么固有认知在被打碎。
他半晌没说话,李琢言觉得奇怪,正要伸手到他眼前晃一晃。
恰在这时,手机铃突兀响起。
她被迫转移注意力,“喂?”
电话那端,传来孟森夏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李、琢言,你方便……来找我一下吗?”
接到电话那一瞬间,李琢言有种时光调转的错觉。
上个周末,她和桓红雪大吵一架,打电话给傅成蹊的时候,也是这样,宛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她立即站起来,“傅成蹊,我要先走了。”
从方才的对话中,傅成蹊已能大致推算出事情经过。
他轻点了下头,并未多问,“我送你。”
孟森夏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
公园很热闹,广场上有跳舞大军。只是这一角路灯刚坏,还没来得及修,零星的月光起不了作用,四周漆黑一片。李琢言靠着一双视力53的眼睛,在长椅上捕捉到一个囫囵的人形。
“孟森夏?”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人形抬起头来,轻轻吸了吸鼻子,“嗯。”
李琢言松了口气,迈步走过去。
夏夜的公园,飞虫蚊蚁很多,孟森夏一时半会儿没走的意思,李琢言也陪她坐着。
长久的安静中,孟森夏止住抽泣,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像今天这样跟家里闹了一场,无处可归的情况,本该打给最好的朋友支援。可她是外地来的,平时在学校只一心读书,也没交什么朋友,翻遍通讯录,发现除了李琢言之外,别无人选。
幸好她没有嫌麻烦。
想到这里,孟森夏充满歉意。
李琢言叫她不要多想,无所谓的语气,“不麻烦啊,而且刚好我就在这附近。”
孟森夏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的混乱紧张感也少了许多。
甚至有点庆幸,把电话打给了李琢言。她不会一惊一乍,也不会追根究底地问,或是用担忧的目光打量她。
跟李琢言回去的路上,孟森夏还是把情况大致吐露。
早在几年前,孟家奔着升学率,倾尽全力让孟森夏进入了八中。可以说,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她身上。可孟森夏的考试成绩,却一次又一次不够理想。
家人的脸色,也像晴雨表般变幻莫测。
虽然跟自己情况不同,不过,李琢言还是很有共鸣。
“不瞒你说,其实我很羡慕你。”也许是最难堪的压力都已剖白,孟森夏鼓起勇气道,“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家里也支持……”
“我家也不支持的。”李琢言道。
孟森夏很意外。
这种话题李琢言一般不跟人讲,可都起了个头,也就无所谓了。
“我妈很反对我跳舞,小时候当爱好还好,等她发现我想当事业,简直大发雷霆。”李琢言道,“反正现在也经常吵架,我上周还离家出走呢。”
“啊。”孟森夏显然没想到,都呆住了。
李琢言想起气愤事,“她以前还想不顾我的意愿,开掉我的舞蹈老师。”
“那怎么办?”
有蚊子嗡嗡从耳旁飞过,李琢言抬手“啪”得一打,干脆利落,衬着她的话音,像一记干脆利落的回击,“我拿她的卡,直接给老师转了之后五年的课时费。”平城首屈一指的舞蹈老师,哪怕一节课,金额都非一般人可以负担的。
“……”代入一下,孟森夏觉得自己肯定挨打。
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李琢言一笑,“然后我就挨打了。”
孟森夏“嘶”了一声。
“不过我妈也没什么办法,她爱面子,不可能找我老师要回那笔钱,我都以她名义说了续课,她只好妥协了。”李琢言颇为得意地一笑,“当然,以后我会还给她的。”她有个账本,记的是桓红雪这些年给她的所有支出。
孟森夏听得一愣一愣。
从小到大,她都被灌输了要好好念书,以后报恩家里的思想,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另一种形式。
“怎么光说我了啊,”李琢言解开指纹锁,“你打算怎么办?”
孟森夏抿了抿唇,“我也想试一下,考上好大学,尽早把钱还给他们,独立出去。”
李琢言原本想问的是这次离家出走要如何收场,毕竟孟森夏跟她这种离家出走专业户不同,到时候回去,肯定少不了一番鸡飞狗跳。
听她这样说,倒是不由竖起大拇指,“加油。”
桓红雪今晚在外出差不回家,不过,就算她在家,李琢言带个成绩好的女生回来过夜,也算不了什么。
李琢言把孟森夏安顿在离她最近的客房,叮嘱有事就叫她。
然后,她回到房间,才脱力般地倒在床上。
这一晚上,先是跳了一场演出,后来又走了那么长那么绕的一条巷子,馄饨还没吃几口,就又去接了孟森夏。
她这会儿小腿都酸麻了。
缓了好一会儿,李琢言才打起点精神,打开手机,准备联系傅成蹊。
出乎意料的是,屏幕上早已挂着他的消息。
f:「接到人了吗?」
f:「到家了吗?」
还有一则未接来电。
前后不过一个小时而已。
李琢言盯着那条系统通知,慢慢的,唇角往上翘了一点。
因为孟森夏那个意外的电话,在馄饨店里,她没有等到傅成蹊的答案。
可此刻,却好像默契地,知道了点什么。
赵初阳臭着个脸给李琢言打水。
往她桌子上放时,他十分不爽,“李琢言,你是不是骗人呢?”
“骗什么人啊。”李琢言掀了掀眼皮。
“那天我明明看见,傅成蹊和14班那个女生一块儿,人家接待教授呢,哪有时间看你演出。”赵初阳越说越觉得自己推理正确。
说到这个,李琢言可就要好好得意一番了。
她眉梢一挑,挑出了好几分得瑟,朝他勾勾手指,“你凑近点。”
赵初阳一头雾水,还是照做。
“说实话,我也很奇怪,以为他不会出现了呢,后来你猜怎么着?他一结束教授那边的事,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哦,”李琢言慢慢咬字,笑眯眯的,如孔雀开屏,“最后错过了演出还很遗憾呢,哭着要我再送他一张门票。”
“……”听到后半段,赵初阳已经直起了身子,不屑道,“都崩人设了,你这显然是在造谣。”
李琢言耸耸肩,承认,“不过他真的要再来看一场。”
“行吧,其实打赌的时候我就感觉我赢不了,不过,”赵初阳撑着桌子,往后门一歪头提醒,“你看后门。”
李琢言顺着看过去。
一眼看到傅成蹊。
少年站在门边,一身普普通通的校服被他穿得挺拔好看,清俊无比。他对面的女生正往他手里递什么东西,看起来像学习资料。他轻点了下头,表情没什么波澜,看口型,像是说了个“谢谢”。
“14班的,送老师发的竞赛试卷。刚给你打水回来,我看到了。”赵初阳像个间谍,此刻作旁白。
李琢言看了半晌,扭头感动道,“好姐妹。”
“……滚!”赵初阳气急败坏。
说着让她滚,上课铃声中,赵初阳自己倒是先滚回了位置。
李琢言这才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趴在桌上轻叹了口气。
刚那一瞬间,看到傅成蹊和那个女生在一起,她脑海里涌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好般配。
不是外表,而是气质。
黑色短发,沉静秀气的五官。
随便谁来看,都知道是和傅成蹊处于同一个世界的尖子生。
有那么一瞬。
仅仅只是一晃而过的想法。
李琢言想的是,要是她当年坚持学数学,是不是,就会跟傅成蹊拥有更多共同语言,像在同一个世界。
旁边孟森夏正做着课前准备。
自从想通之后,她卸下不少负担,目前处在“为自己好好念书”的状态下,积极性不降反升。
察觉到李琢言的没精打采,她扭过头,往后门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李琢言并非妄自菲薄的性子,更没时间伤春悲秋。
她打定主意,就算没有跟傅成蹊身处同一个世界,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八中每周安排一天,下午留了一小时,给各年级做内务整理。
高二是周四,恰是今天。
大部分同学会回寝室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再洗洗衣服什么的,李琢言自从桓红雪出差后,便天天回家住。傅成蹊也不是住校生,一下课,就跟班里几个男生去了篮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