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群居动物,所生存的世界有两部律法。
一是朝廷颁布,白纸黑字的三尺律。
二是礼法教化之下的道德律法。
第一条律法好办,它有一个明确的统一标准依据。
礼法教化是一张细密的网,人人自小听着礼法教化长大,若是有人不守规矩,便是异类,必然招来旁人的斥责,如此,旁人看了,也不敢不守礼法教化,守着规矩。
有时候人们恐惧的不是规矩本身,而是打破规矩之后被当做异类的眼光,以及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便是这个道理。
虽然钟语芙厌恶这些规矩,但是平心而论,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惊世骇俗。
钟东霖见惯了朝堂风云诡谲,于他而言,雷霆雨怒皆是君恩,钟东霖应该尚能在接受范围内,他考虑更多的是政治结果,必要时还能给自己以指点。
但是戚薇琳这个身在后宅之中的妇人便不一样了。
她心里未必瞧得上规矩,但是她活在后宅女眷这张细细密密的网里。
如果可以,钟语芙最不想牵扯的就是家人,她最想要的,就是戚薇琳可以无灾无难,一生顺遂。
钟语芙已经做好了被她叱骂的准备,亲自去味满斋买了她最喜爱的透花糍。
糯米用倒垂反复捶打上千下,直至呈半透明状,包上被糖腌渍成粉红的牡丹花做陷,到锅上蒸熟。
瓷白似雪的糍糕映出一点绯红,似雪染红梅,霎时好看,故而叫透花糍。
吃进口中软糯易化,戚薇琳最钟爱的便是这道点心。
抬手阻了女使请安,钟语芙长长吁一口,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如今的她,最不怕的就是戚薇琳的唠叨责骂。
以前年龄小,每回被戚薇琳唠叨都嫌烦,忍不住要杠上两句,如今死过一次,最怕的不是她的责骂,反而是上一世后来的戚薇琳,什么情绪都憋闷在心里。
指尖勾起帘子,放轻脚步,绕过曲折花鸟栖木屏风,戚薇琳端坐在靠窗酸枝几案前,左手边是一摞拜帖,右手里执着羊毫笔,低着头,似是在写拜帖。
一端放置了一盏云纹桐油灯,微风透过摘窗吹进来,灯芯的影子在戚薇琳的脸上轻轻摇晃。
神色专注,倒不像是被自己气出一头的样子。
钟语芙有点意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有暗纹的橙心纸上,簪花小楷列出一串世家大族的名字。
“阿娘,做什么呢?”
戚薇琳正沉浸在思考里,听了钟语芙的声音才回神,抬起头,掀起眼皮,眼里有意外,“芙儿,你回来了?用过膳没?”
她眼角有两道轻轻的褶痕,笑起来的时候会更明显。
还跟自己笑,且神色不似做假,钟语芙愈发奇怪。
“用过了,”她拎起素纸包糕点放在戚薇琳面前,“阿娘,新买的,你尝一尝。”
戚薇琳垂下眼皮,细麻绳扣的桑皮纸包装上,味满斋三个字笔挺工整。
“豁,我家芙儿现在董事了啊,知道关心阿娘了。”
钟语芙赧然,她确实是个让家长头疼的孩子。
戚薇琳搁了笔,沉入笔洗,就着钟语芙递过来的浸了水的帨巾擦去手上的墨香,钟语芙已经解了包装,放进白色的骨瓷盘中。
她拿起来一个放进嘴里,小口吃着,眉梢眼角都是惬意,唇边泛起梨涡。
钟语芙恰好继承了她的一对梨涡,一个模子刻出来是的。
钟语芙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阿娘,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流言?”
女眷比之男性,这些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更多,她这般出挑,那些人说出来的话也不可能太好听。
柔软的透花糍含在唇舌间,清香四溢,戚薇琳唇边缓缓绽放出笑,吞下透花糍才出声,“你是说你兴办女学的事?”
钟语芙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戚薇琳有她这样的女儿,还挺不幸的,她想。
说话声断了,屋子里就安静下来。
一息之间,钟语芙听见戚薇琳鼻息里喷出的一点笑意,“干嘛耷拉着头,怕我骂你?”
这实在出乎钟语芙的意料,她抬起头,不确定的问,“你不骂我?”
戚薇琳乜她一眼。“你要兴办女学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钟语芙诚实摇头,“没有。”
“那不就得了,”戚薇琳道:“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那我不如接受,再说了,如今外人给你的压力已经足够大,我作为你的母亲,当然是应给给你支持,同你一致对外,这才是家人存在的意义。”
钟语芙提着的心,忽的像是有温热的泉水流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