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良久,
田无镜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谈不上和煦,但也不属于苦笑,甚至,还带着些许淡淡的释然,
道:
“本王,已经选了。”
这时,
二人面前的望江江面,已经开始泛红,那是上游,楚人的鲜血流入了望江之中。
田无镜指了指上游方向,
道:
“上去看看吧,别浪费了,你的格局很大,但如果没有足够的气魄去填充,那再大的格局,也终究是空的。”
郑凡默默地站起身,回过头,看了一眼依旧坐在江畔的田无镜,随即,迈开步子,开始向上游走去。
田无镜的声音,则再度响起:
“武道和人生,其实都一样,越往上走,所见到的鲜血和尸首,也就越多。
你不用去喜欢,这会变得像李富胜一样,走入偏道;
你不能去麻木,麻木之下,你忽略掉的不仅仅是你不想看到的东西。”
“王爷,那该怎么办?”
郑凡一边向沿着江畔向南走一边问道。
“你得,学会适应。”
这是田无镜给出的答案。
眼前的鲜血,都是新鲜的,你能看见它们在江面之中翻滚和浸染,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郑凡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步一步往前走路,他的脑子里,还在回荡着田无镜的话语。
这是点拨,来自一个当初可以单挑之下击败剑圣的强横存在对你进行的点拨。
郑凡自然清楚这种点拨到底有多重要多宝贵,所以,肯定不能浪费它。
那只属于郑凡的貔貅见郑凡一个人往上走了,本能地想要跟上去,却被身边那只更大的貔貅拦住了路。
夕阳的余晖下,
郑凡慢慢地走着走着,
渐渐的,
随着上游燕军对楚人的杀戮开始愈演愈烈,
江面上的血色,也开始愈来愈浓。
似乎也是因为眼前景象的刺激,郑凡体内的气血,也开始逐渐躁动起来。
一具楚人的尸体,顺着江面飘浮了下来。
接下来,是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很快,就不用再数了,因为已经有些数不清楚了。
上游位置,有燕军骑士开始向下游追进,用弓箭,射杀着那些企图混在江水中鱼目混珠企图逃脱的楚人。
楚人的水性,普遍的比燕人要好很多。
但既然已经开始下杀手了,那么燕人自然也不会客气,更不会给予楚人逃脱的可能。
骑士们经过郑凡身边时,自是认出了郑凡,认出了这位平野伯。
见这位先前掀起杀俘潮的总兵大人此时居然一个人在往南走,一些骑士问候了一声,也有一些骑士只是用马刀拍打了一下自己胸口的甲胄以作应对。
但在见到郑凡似乎无暇理会他们,只是一门心思地埋着头一个人往南走路后,这些骑士们也就不作什么停留,继续去追杀自己的目标去了。
当屠刀开锋后,想要及时收住,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儿。
想当初,靖南侯自灭满门时,那些杀红了眼同时心理上也承受着极大压力的靖南军士卒,可是差点连皇后所在的位置也一并给屠了。
不过好在,这里的楚人战俘够多,就算不足以让所有燕军士卒每个人都能砍下一个首级,但让自己的甲胄溅洒上一些血那当真是绰绰有余。
走着走着,郑凡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一道影子。
在自己的身体左侧,似乎在跟着自己一起走。
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身上穿着黑色卫衣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窝有些凹陷,指节泛白。
这个人,很熟悉,是那种近乎要突破隔膜溢出的熟悉感。
但却又是那般的陌生,似乎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陌生人了。
再强烈的相思,再多的怀念,一旦被分割到了现在和过去,就将沦为真正的咫尺天涯。
郑凡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他的认知,
忽然出现了些许的偏差和恍惚;
我是谁,
我是郑凡。
那我,
到底是哪个郑凡?
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了自己在工作室赶稿时的画面,烟灰缸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烟头,脚下的垃圾桶里,则有两桶泡面。
窗帘是紧闭着的,所以无法分辨白天和黑夜,因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对于部分人而言,早就不再是主流。
“咚咚咚!”
“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
开始传来阵阵马蹄声,以及望江江水中被箭矢射中时楚人的凄厉惨叫。
这些声音,将郑凡从记忆的漩涡中给重新拖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再睁开眼,正好迎面而来一阵尘土,迷了眼。
“伯爷!”
“大人!”
不时有错身而过的骑兵向其行礼,郑凡只是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没做回应。
终于,
眼睛舒服不少了,
但当自己再次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身体左侧时,他发现那个身穿着卫衣的自己,居然还在那儿;
还在跟着自己的步伐频率,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而且,那个自己的脸上,挂着一抹笑容,这笑容,是对自己的。
是嘲讽么?
不像是。
是不屑么?
也不是。
反倒像是看见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戳中了自己的笑点。
郑凡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找到的感觉,但他现在有些难受,他想脱离出去。
并且,郑凡不敢再将自己的目光向左侧转移过去,开始偏向右边,以希望自己的视野里不再出现能够让自己感到刺眼的存在。
但他错了,
因为这会儿的他才发现,
在自己右侧,
居然也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浑身是血,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甲胄,其实,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对方眼里那泛着赤色的瞳孔以及脸上洋溢出来的那种贪婪和享受神情。
郑凡情不自禁地开始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进入了某种精神异常的状态。
可能是受到自己下令杀俘的刺激,
也可能是受到先前田无镜那些话语的刺激,
或者,
也可能是自己内心深处,这几年来,一直积攒的情绪和问题,在此时,被彻底释放了出来。
我,
到底是谁?
这是很多人都会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而现在,
却又是郑凡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可惜了,
瞎子现在不在自己身边。
郑凡停下脚步,他低下头,蹲了下来。
脑海中,各种各样的画面,开始杂乱无章地浮现而出。
一会儿,自己身处于自己被安乐死的病房里;
一会儿,自己又站在了雪海关城头,看着下方正在攻城的野人;
又一下子,自己站在了烤鸭店内,看着小六子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只烤鸭;
紧接着,
他又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生日蛋糕前,工作室里的小伙伴们唱着生日快乐歌,为自己庆生。
伴随着画面快速翻转而来的,是极为强烈的恶心感。
“呕………”
郑凡双手撑着地面,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好痛苦,脑子好疼,整个人像是正在被撕裂着一样,且偏偏地,他不清楚自己该走向哪里。
瞎子上辈子是心理医生,其实,其他魔王们,也都不是凡品,在心性上,就算是最憨厚的樊力,你又真敢觉得他憨厚到哪里去?
但,或许这就是灯下黑吧。
长时间和魔王们相处在一起,郑凡其实一直在进步,也一直在改变着自己,让自己去适应他们,同时,也在适应着这个世界;
魔王们也对自家主上的改变感到欣喜,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大家得一直绑定在一起,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家主上一直没有进步,永远地躺在那里混吃等死。
但郑凡终究是人,
魔王们有他们各自的经历,有他们自己的人设,
哪怕在这个世界苏醒过来后,他们其实也一直在根据着自己的本性在活着,能不迁就,就不迁就,总之,开心和随心所欲,最为重要。
郑凡则是被强行短时间打磨出来的一样,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却一直没地方可以去倾泻出来。
而魔王们也习惯性地将越来越进步变化越来越大的主上,当作了自己之间的一份子。
灯下黑之下,就连瞎子,都没留意到郑凡在情绪和心理上的变化,自然也就没有做出梳理和调解。
原本,这些问题不会在此时爆发的,因为郑凡还能继续忍,忍耐力,还没到达极限。
但在今天,
却爆发了出来。
一些骑兵在经过郑凡身边时,喊“伯爷”,或者“大人”;
然后过不了多久,他们就看见自家王爷也走在后面,马上喊道:
“王爷!”
田无镜跟在郑凡的身后,
他原本是没打算跟过来的,
他所想要的,是借着这股子血气,让郑凡得以突破凝滞在七品的武者境界;
他觉得这并不难,因为郑凡的资质很高。
但渐渐的,
田无镜发现,事情似乎开始走入了一种未知的方向。
和郑凡体内气血的焦躁相比,郑凡本人的思绪,似乎陷入了一种极为复杂和痛苦的境地。
这已经不是七品突破到六品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是,
要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是很多武学者都需要去面对的一个危险门槛,但田无镜没料到在此时郑凡的身上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真的没听说过在七品进六品时,会走火入魔的说法。
这种感觉,就像是张三偷了李四的鸡,需要到金銮殿上请陛下来评判一样。
终于,
田无镜看见自己前方的郑凡双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身体也开始了抽搐与痉挛,体内的气血,正在逐渐向不可控的方向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