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伯乏了,尔等,送本伯入东山堡歇息。”
这不是郑伯爷在刻意地想要表演什么,而是他真的累了。
砍杀了这么久,中途还被魔丸附身了一次,能坚持到现在没有瘫倒下来,已是殊为不易。
且看剑圣都已经衣衫染血,足见这场厮杀,到底是一种多深的煎熬。
累,
是真的累,
但他还不能睡下去,
至少,
郑伯爷心里清楚,自己现在,依旧得继续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战事一开,双方各数万人命卷入其中,自下而上,其实都不得幸免,每个人都牟足了劲,就为了那最终的一个结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中间模糊地带可供选择。
再累,再乏,
也得继续强撑着。
先前的反击,是他以帅輦和自己的这一身金甲,强行凝聚了中军和溃军砸回去的,现如今,虽说因为金术可的神来之笔,使得自己这边的楚人开始崩溃,但战局,确切地说,是整个大局,还没到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
杀戮,鏖战,还得继续下去一段时间。
但晨曦已现,如此局面之下,风向其实已经被扭转了过来,现在,除非楚人那边还有一支未动的生力军派入,否则,楚人在东山堡外逗留越久,其境地,就越是尴尬。
到底是燕强楚弱的格局,那位大楚柱国固然以奇招近乎形成了翻盘,但只要郑伯爷这里撑下来了,再换一口气的话,奇招,就注定不得长久。
虽然,此战就是胜了,郑伯爷这边,也注定是一场惨胜,但,还是值得的。
胜利代价付出的值当与否,其实是在于对手的层次,大楚皇族禁军,加上那位柱国以及那面火凤旗。
怎么算,
都是赚!
“送伯爷入堡!”
“送伯爷入堡!”
原本拖行帅輦的马匹,在先前的厮杀乱战中,近乎完全死伤或者逃跑,但这没关系,一众燕军士卒开始用人力,推动着帅輦继续前行。
“郑”字大旗依旧飘摇,
帅輦上的金甲身影,哪怕仅仅是坐在那儿,却给人一种极为伟岸的观感。
推动帅輦前行,看似在紧张的战场上,又浪费了一小部分人力,但怎么说呢,这点人力,在全局战场上,真的不算什么。
就像是做买卖一样,先得下本钱,才能去期待收益。
中路部分的局势改变,加上帅輦的重新前进,相当于是告诉全场其他各部兵马:
反击,
从现在开始!
郑伯爷一直以来身边都有梁程陪伴,更别提还被靖南王开过小灶,对此时战场态势,自然也是有着属于自己的认知。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楚人的分兵剥洋葱寻找中路解决问题一锤定音的战术,固然在先前很长一段时间给楚人创造出了极大优势,但眼下,却也是给自己提前挖好了埋葬自己的坑洞。
金术可率领的那一路骑兵砸破了这一路后,马上又亲自扛着大旗冲出,紧随其后的,是一众同样快速脱离战局出来的燕军骑士。
甚至,更远处的,凡是骑着马,先前在各自为战的燕军骑兵,也都纷纷本能地汇聚向他的大旗之下。
曾几何时,金术可只是最初始的刑徒兵一员,出身,可谓低得不能再低,一开始,他甚至连夏语都不会说。
郑伯爷入驻翠柳堡南下进行战争冒险时,他曾陪着郑伯爷杀入一座乾人堡寨,那座堡寨,更像是一个“鸡窝”。
那一夜,金术可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郑伯爷的目光扫过自己这些对着女人流露出本能渴望的蛮人时,那一股子,阴沉。
所以,后来当上城门守卫长的金术可,尽管有条件了,却依旧执意娶了个野人女子。
没人是天生的傻子,且就算是傻子,对美丑,还是分得清楚的。
在盛乐城那会儿,野人女子是最为低贱的奴隶,红帐子里,也是价格最为便宜的一等。
晋地女子,明显更为干净,皮肤也更好,说一千道一万,作为一个蛮人,娶一个夏女,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
但金术可还是没选择那般做,就因为那一夜郑伯爷在篝火旁流露出的那一缕不喜欢。
身为狼群中的狼,去注意和观察狼王的喜好,这没什么好羞耻的,也丝毫不算丢人。
至如今,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没死在荒漠刑徒部落的厮杀消耗之中,没死在郑伯爷麾下的一次次战争冒险之中,熬到如今,撑到现在,终于轮到他,以一己之力,帮狼王,强行改变这场战局。
只可惜,
此时的金术可,是全然没有心思去享受这种自身蜕变的激动余韵的,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得继续忙下去。
那一支骑兵,在他的带领下,一次次地穿插,一次次地游弋,以及一次次地扎入一方战团之中,他像是一根纽带,强行将分割成多个部分的整个战局,完全盘活。
同时,也像是一把提刀,每每刺入楚人最难受之处,虽是浅尝辄止,却让楚人血流不歇。
再伴随着帅輦越来越快的移动,伴随着各方面燕军在局部战局上形成了优势,伴随着楚人鏖战意志的一层层被削减,最后,再伴随着后方守家的三家军寨里的兵马赶赴而来。
楚人的大势,
开始完全崩盘!
输赢,终究在这一口气上,对方一直提着,你没续上来,那就只能承受这种苦涩的结局。
石远堂依旧站在战车里,他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跺脚怒骂,在其身边,有好几路早先过来的以及随后崩溃而来的诸多楚军环绕。
输了,
败了,
这位楚人柱国长舒一口气。
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其实还信心满满,只觉得对面那位大燕平野伯爷太过年轻。
其实,哪怕是现在,他还是觉得那位平野伯爷过于气盛了,非为帅之道。
他也依旧认为,那位伯爷没有选择暂时撤兵而是逆流而上,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战争冒险。
哪怕,
他输了。
但燕人,赢得很侥幸,他输得,也很侥幸。
而事实是,
原本就是攻城一方的燕人,其本就占据着大部分优势,到最后,却依然是靠这种赌命的法子在险胜。
在石远堂看来,
何必呢?
军国大事,岂能这般意气行事?
他不知道的是,对面那位平野伯爷,其实只是单纯地上头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所谓的军国大事,在那位伯爷眼里,真抵不过一句:爷高兴。
石远堂坐回到椅子上,操控战车的士卒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柱国,犹豫了一下,而后选择驾驶战车进行突围。
东山堡,回不去了。
如果楚军能够按照预想中的那样,击溃了燕军中路,赢得了这一时,那么,自然有充分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收拾掉后方东山堡城墙上的燕人。
但现在,那一面城墙,已经被燕人完全攻克了下来,虽然燕人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掌控住东山堡,但此时回城的话,就算回去了,燕人大军,也很快就能杀进来。
无非就是将自己关入一个更小的笼子内等着燕人来捉罢了,何必呢?
至于说,突围。
石远堂没有抱什么希望,因为这里的战事,煎熬了这么久,动静这般大,要说附近其他方面的燕军毫无反应毫无察觉,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他们虽然不可能那么快地就派出援兵赶赴这里,但等到自己杀出去后,来帮忙堵截自己,问题还是不大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镇南关以南,自央山寨被冲破之后,楚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战场遮掩能力,也失去了所谓的战争主动。
石远堂默默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属下带着自己怎么逃,往哪里逃,他不做任何指令,他只是默默地开始用手指,梳理着自己两鬓白发。
战场上,
不仅仅金术可在拉动,很快,梁程也组织起了一支兵马,举着旗号,开始同样地策应整个局势。
燕人经历了最为煎熬的拉锯之后,其自身特性决定了其在顺风盘时的巨大优势,尤其是在面对,已经崩溃了的敌人之时。
……
帅輦上,
郑伯爷闭着眼,耳朵,却依旧在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很想睡,却不敢真的睡,整个人的意识,开始逐渐在浑浑噩噩的区域不断徘徊。
他能听到四周推行帅輦士卒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远处的惨叫声,他可以借此来判断,此时自己正前方的局势。
应该是极好的,
自己也应该,可以真的睡过去了。
一咬舌尖,
强行再度打起了一些精神,
睁开眼,
带着些许朦胧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