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香气袅袅。
刘大虎端来了晚食,是油泼面。
王爷与世子坐在那里,各自拿着筷子搅拌自己的面。
四娘坐旁边,伸手在儿子后脑上轻轻摸了摸,“像”极了一个母亲慈祥的模样。
郑霖眉头微皱,默默地放下筷子,伸手拿过桌上放着的大蒜,开始剥了起来。
他是见过的,以前天哥还在王府里进学时,每次一家子进食,吃虾天哥就剥虾,吃面天哥就剥蒜,饭后天哥再帮忙点上烟。
但轮到自己“继承”时,
郑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倒不是和以前那种纯粹瞧不上自己亲爹是个凡人,
事实上,
这次入乾之后,
他亲爹的表现让他解开了不少疑惑,
为何有这么一群人,是一大群人,愿意舍身忘死地一路追随这个“凡人”。
然而,
郑霖就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你说眼前这亲爹真七老八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卧病在床了,那也罢了,兴许自己也能稍微做点什么意思意思。
可问题是自家这亲爹明明正值壮年,更是新晋的三品武夫,体魄杠杠的。
他就是单纯地享受儿子伺候自己的感觉。
一瓣剥好的蒜从儿子面前拿来,咬了一口,再配上一大口面,那滋味,呼……
其实自家儿子想的没错,
王爷就是喜欢被儿子伺候的感觉。
这孩子不能拿来当个小仆人,生下来还有个什么意义?
桌子对面一个偏侧的位置,姚子詹也手捧着一碗油泼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这老东西,你说他厉害吧,一手好字一手好诗一手好文章,而且,在绝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做到对周遭环境的甘之如饴;
你要说他不行吧,你又能指出他一大堆上不得台面的一面。
“唉,老夫早就想这一口了,当年在盛乐城里,老夫一好盛乐城的酒,二好盛乐城的吃食,小小的一碗面,老夫在其他地方也命人做过,可这味儿,就没王爷跟前的这碗来得地道和过瘾。”
一些油渍沾染到了胡须上,刘大虎见到了,给姚师递送上了一块干净的湿帕子。
王爷微微一笑,又从儿子那里拿过一颗蒜,道:
“人呐,也就活这一辈子,有时候退一步想想,能吃好喝好,其实也算是一种天大的福分了。”
“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姚子詹马上点头应和。
“可偏偏,人和走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这里;
吃不饱肚子前,没脑子想的就一个问题……那就是饿。
而一旦肚子吃饱了,你觉得问题没了吧?可偏偏问题忽然一下子变多了。
看看邻家的红墙碧瓦,看看别人的出入乘轿,看看别人的绫罗绸缎,再看看别人的花枝招展;
看见了,就觉得自己不如人家,就觉得苦恼。”
“王爷说的是,这不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孤倒是觉得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王爷此言差矣,人之所向,故而所往。”
“姚师说的是,孤受教了。”
姚子詹眨了两下眼睛;
“所以啊,孤一刻都不敢放下这乾人之志啊,因为往前数八百年甚至是往后数八百年,也就乾国这片大夏古地,吃饱饭的人……最多。”
姚子詹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面前的这碗面,不香了。
说来说去,谈来谈去,自己的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位燕国王爷面前通得过。
人家不是要你低个头认个输这般简单,
人家要的是让你着素衣牵羊而出,在其马蹄前,跪下行礼。
“王爷,真就不能……再通融通融了么?”
王爷笑了笑,
道:
“谈生意,做买卖,是需要本钱的,你觉得,你乾国,现在还有什么本钱值得让孤……让步?
江南半壁,已经沦丧归附于赵元年这位新官家,乾江更是被我军截断了航路,这一季的秋粮还没能来得及运进上京城吧,怕是你乾国都城现在,已经闹起了粮荒。
西南土司,
北羌诸部,
已响应我大燕起事反乾;
三边那儿,我家那位皇帝正领着大军继续死磕对峙。
乾人手脚都已经捆绑起来了,
唉,
就剩一张嘴硬了。”
“王爷,我大乾京畿还有数十万禁军,效忠官家,效忠朝廷!”
姚子詹说得正气凛然,
但王爷只是默默地咥了一口面。
“再加点辣子。”
郑霖给自己亲爹碗里,又刮了一些辣子下去。
姚师有些尴尬;
他其实心里头明白,自己的虚张声势,在这位眼里,根本就没有用处,可使命使然,他不得不继续推着磨走。
接下来,就是继续吃面。
等王爷放下筷子后,
早就食不知味的姚子詹也马上放下筷子。
刘大虎送来帕子给王爷擦嘴,王爷擦了嘴后,折叠过来,一边擦手一边道:
“孤的要求,很简单,就一条。
赵牧勾,
含玉素衣牵羊出城,向孤请降。”
“可是王爷……”
“没有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满足不了孤这一条,那孤,就让上京,从此成为历史。”
威胁人的话,确实得看从谁嘴里说出来。
不仅仅是摄政王的身份地位和兵戈,
其实最大的威胁效果在于,
眼前的这位王爷,他没少干人屠的事儿,就比如眼下这后山镇,人血还没干呢……
只不过姚子詹很是识趣地没提这一茬,更不会傻乎乎地在此时为那些已经死去的后山镇子民以及后山上的炼气士,去讨要什么公道。
姚子詹站起身,
抿了抿嘴唇,
道:
“王爷,还有一句话,是别人教我的。”
“说。”
“王爷您有一部兵马遏制江道,悬于京畿之外,却不急着进攻;
王爷本部,更是两番渡江,一会儿至京畿以北一会儿又至京畿以南到这后山。
不也是因为王爷觉得,我京畿之地虽然没有数十万大军,但禁军数目……其实也是不少的。
王爷心里,
还是不愿意在此时将有限的兵马,投入进京畿这座漩涡的。”
这番话,无疑水平很高,因为它说对了。
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道:
“李寻道与你说的?”
“是。”
“回去告诉李寻道。”
“您说。”
“这大燕,眼瞅着就要赢了,谁都清楚,这乾国,快不行了。
人,很难孤注一掷,去搏一个可能;
但,
如果注定会赢,那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孤现在身边,兵马虽精,但确实是有些少,分兵出去后,也就是让各地燃起个战火,眼下本部这一支加上京畿之东那一支,确实还不够直入你乾人京畿之地。
但……
且看吧,
孤家里的那位皇帝,
逆风局,我不晓得他能打成什么样;
但如果这种顺风局,他都做不好的话,那孤真就要考虑要不要造这个反好让他早早地下来歇歇了。
这话,
不仅转告李寻道,
也转告那赵牧勾以及那几位相公,还有你乾国朝廷上下大臣们,
别以为死守着京畿,就能等来什么转机。
你们等来的,
将是整个燕国,百万大军彻底南下。
现在,
跪下来,
赵牧勾,孤可以给一个体面尊荣;
满朝文武,也能留一份合适安置;
这乾地,也能多留蓄一些元气。
但若是过了这村儿,
抱歉了,
一点谈的余地,都不会再有了。”
姚子詹默默地向郑凡拜下去,转身,准备告辞时,却又被郑凡喊住:
“姚师啊。”
“王爷,还有何吩咐。”
“其实,从长治久安上来讲,孤,不希望你们能低头,孤更倾向于,把屋子,整个地打扫干净。”
“是,王爷。”
姚子詹跌跌撞撞地走出帅帐。
郑霖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又给他们低头的机会?”
郑凡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
“有些时候,就算是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无法阻止一个国家的消亡。”
“可这样,会有余患,很多地方,都只是名义上的臣服,就像是苟叔以前在雪原当野人王时那样。”
“我知道啊,但当年你苟叔要不是被你爹我堵在了晋地,没能回得去,你且看,那些雪原上的部落,哪个敢在你苟叔面前造次。
同理,
我郑凡一日没死,
这些被我亲手打趴下的遗老遗少,就不敢站起来蹦跶。
他得跪着,得趴着,得躺着,
在我的目光扫过来时,
一个个地摆好笑脸,奉上阿谀之词。
至于再以后嘛,
我俩儿子,又不是吃素的,是吧?”
“爹,你是累了是么?”郑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