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箱笼都浸了水,衣裳也都不能穿了,宝忆不知穿着谁的秋香色对襟棉袄,大小倒是合适,只是她纤瘦,衣裳腰间空荡荡的,手腕处短了,露出小截莹白的腕子。
她今日梳的是双丫髻,只带着一对桃花珠花,领口的兔毛柔软细腻,脸色也不像昨夜那样白里透着乌青,此时犹如春日枝头抱团开的小花,粉粉嫩嫩。
周启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正巧就与宝忆撞上。
小姑娘糯糯弯起眉眼,叫了声:“大哥哥。”
周启一梗。
床上人忍着没笑出声来。
“嗯。”不咸不淡的一声冷哼,周启背过身,瞪了眼憋笑的景子墨。
姜瑶倒没跟往常那般热情,看见周启时微红了脸,款款福身做礼,接着就走到床前,入目就被那大片血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俯下身,把景子墨额头上放的帕子拿走,又去亲手洗了遍,重新搭在他额头。
景子墨一动不动,呼吸平缓而有规律。
到底是为救她受的伤,姜瑶坐在玫瑰椅上,看了眼喝去半碗的药汁,忍不住问:“郎君,世子他一直没醒吗?”
周启道:“中途醒了小会儿,还是神志不清。”
昨晚高热,可景子墨向来体质好,半夜就退了热,起来用了两碗米粥,这会儿那点伤早就没有影响。
“都怪我。”姜瑶抹泪。
周启咳了声,转头看向跟着忧心的姜宝忆,她也在盯着景子墨,眼巴巴等人醒似的。
在周家书堂时,景子墨常去弟弟送吃食,偶尔碰到其他学生,也就一块儿给了,暖阁离著书堂进,有时碰见宝忆出来溜达,景子墨还常常能跟她聊几句,久而久之,也就把她和书堂那几个孩子看的一般,有什么吃的玩的也给她捎带一份。
此间情谊,宝忆都记在心里。
素日里景子墨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长胳膊长腿走路带风,何曾像眼下这般脆弱,嘴唇都没一点血色。
“大姐姐,世子好像眼珠动了下。”宝忆惊讶地往前探头。
姜瑶没看清,遂弯腰也去看,冷不防,衣袖被景子墨忽然抬起的胳膊压在身下,接着就被他胡乱抓着衣角。
姜瑶以为景子墨醒了,柔声叫道:“世子,世子?”
可景子墨低声喃喃,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人还在昏着。
姜瑶被他攥住了衣裳,两人挨得几乎面对面。
姜宝忆急了,这个时候,脑子里忽然蹦出曾经做的可怕噩梦。
梦里周启瞎了眼,大姐姐应下的婚事,不就是跟景世子的吗?然后呢,周启由爱生恨,带人灭了姜家满门。
哀嚎声,血腥气登时扑到宝忆面前,她颤了下,没来得及解释就去掰景子墨的手指,男人的手长且坚硬,宝忆咬着牙,一根根的想要分离他和姜瑶,可根本就掰不动。
景子墨的手指跟长在姜瑶身上一样,姜宝忆急的出了一身汗。
姜瑶纳闷,扭头小声道:“宝忆,你干嘛呢?”
“大姐姐,我想去趟成衣铺子买衣裳,你陪我一块儿吧。”
姜瑶瞥到她的袖口,为难地回头看一眼景子墨:“可景世子是为我受的伤,他还没醒,我总不能硬生生扯开他的手,你暂且忍忍,等他醒来再说。”
“不行,大姐姐,你不能在这儿多待。”
姜宝忆的汗从额头滚落,两只手掰着景子墨的虎口用劲,就在她想用蛮力的时候,有只手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将人从床前拉到堂中。
周启面色不悦,眼睛扫向她没来得及收势的手。
“你是要杀了他吗?”
言辞肃冷,不容分辩。
姜宝忆吓得往后一躲,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让大姐姐陪我去买衣裳,我没有想杀他。”
周启审问犯人时,用的就是这种骇人的眼神和语气。
方才他不悦,是因看到宝忆的手贴上景子墨的手,不设男女之防,莫名就动怒了。
说完其实自己懊恼,尤其是看着宝忆一副怕他怕到巴不得退避三舍的样子,可此时又不能收回斥责,只好稍稍放缓了语气道:“我也没有想斥责你的意思。”
床上那位:那你是什么意思。
姜宝忆摸到小案,看见里头有把剪子,心中一喜,拿出来与姜瑶道:“有法子了。”
只消把两人的衣裳剪开,就能带走姜瑶。
可人还没过去,周启就悠悠开口:“你可知景世子那一身越罗绸衣花销几许?”
姜宝忆拍拍荷包,笃定道:“我有银子。”
周启掂量了下荷包里的银子,总计不会超过十两,遂信口道:“那身衣裳且不说做工,面料就得有三十两。”
果然,姜宝忆握剪子的手迟疑了下。
姜瑶劝道:“郎君也没衣裳,你不如跟郎君一起去趟成衣铺子,顺道给景世子也买两套换洗的,去找母亲要银子,便说我开口要的。”
“快去吧,别杵在那发愣了。”
姜瑶试了试景子墨的额头,回身催促:“我没事,过会儿云绿就来了。”
雪过后,屋檐上积压着浓烈的白,甫一从屋里出来,有些刺眼。
风一吹,姜宝忆冷的打了个哆嗦。
前面人停住脚步,转身等她走近,周启身形高大,走时刻意挡着游窜的冷风,将人护在内侧,为了能让她跟上自己,周启脚步放的很慢。
姜宝忆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捏着衣角不敢抬头看他。
仿佛在京城暖阁时的亲密荡然无存,两人如今就是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周启愈发懊恼自己的坏脾气,数次想开口解释,又生生堵在喉咙,一直到上了马车,小姑娘乖乖爬到最里面,与他离得远远,那股子窝火就像从胸口肆意往四肢乱窜,找不到出口,却又火热燥人。
“喝口热茶。”周启把薄瓷小盏递到她面前,姜宝忆低头接过,捧着慢悠悠喝完,然后把小盏放回桌案,扭过头,佯装不在意的去看时而掀开的帘子。
周启往里挪了下,姜宝忆就像受惊般,瞪圆了眼睛默默跟着挪了下。
“宝忆,方才我不该那般指责你,是我不好。”
“大哥哥,也是我太情急,不怪你。”
姜宝忆不能把自己所想直白告诉他,又怕周启憎恨姜瑶,皱巴着脸摇头道:“大姐姐不是不走,是被攥住衣裳才走不了的。”
“我知道。”
周启语气温和,“明日吴家和郑家的比赛设在东市,从苏家过去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我带你过去可好?”
“谢谢。”
两人去成衣铺子,姜宝忆身量纤纤,很是容易买到好看时兴的衣裳,换衣出来时,周启已经让人打包了七八件,都是面料名贵,做工精细的,还有两套狐裘氅衣,虽不是最好的皮子,可通体润滑,也是没有杂色的。
姜宝忆摸摸荷包,从没想过出门会如此阔绰,舅母给的银子不够,偏周启已经叫人将衣裳送上马车,她悄悄拉了拉周启的衣角,喃喃道:“大哥哥,能退吗?”
周启反手将她托腰送上车去,笑:“用不着你的银子。”
顺道又去了首饰铺子,起初还问宝忆,后来见她总能变着法挑瑕疵,索性径直选了自己满意的,又叫掌柜的一并包好,林林总总十几件首饰,从珠钗到耳铛,可谓满载而归。
车上,姜宝忆为难的看着满车新衣首饰,小声道:“大哥哥,统共花了多少银子。”
她是有些私房钱,可用来买这些东西还是不舍得的。
周启挑起眉来,见她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笑道:“总之你不用管,只穿戴就好。”
“不行,我还你钱吧。”她从荷包往外掏银票,掏出来后放在周启面前的桌上,“只有这些了。”
周启倒没想到她会带银票过来,愣了下,又把银票推回去,浅声说道:“我不缺这点银子,收好。”
见她不动,周启扯过荷包二话不说把银票塞了回去。
细长的手指筋骨分明,抬眼,望见白皙如玉的小脸,微微咬红的唇,心间一动,忙往后坐直身子。
胸口咚咚咚跳得很是放肆。
苏氏见到那一车衣裳和首饰,自然吃了一惊,可她到底见过世面,表面上什么都没问,心里头明镜似的。
姜瑶则不同,她出门看见丫鬟捧着首饰衣裳,问了句,知道是周启买的,不禁柳眉倒竖,别有一番滋味的看向姜宝忆。
守着景子墨半天,人总算醒了,与她说笑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姜宝忆走在周启旁边,见姜瑶没搭理她,转头似乎去了房间,云绿和秀珠跟在后面小跑才能撵上。
苏氏打圆场:“启哥儿真是叫我见识了大家风范,我带两个丫头出门,何曾有这派场?是我们宝忆有福气,遇到周夫人这么好的长辈,又有启哥儿和临哥儿通情达理当妹妹一样待她,宝忆,快谢谢你大哥哥。”
说着,拉宝忆过去,冲着周启福了福身。
“谢谢大哥哥。”
周启不喜听到哥哥二字,此时也不好发作,默认后就与他们一同去往膳厅。
苏老大人饭后与他闲聊朝中事宜,言谈间惊叹年轻的周启竟有老道犀利的看法,当即对他生出几分赞赏,老人不知时辰,仿佛遇到知己般,与周启下了几盘棋,愈发精神旺盛。
若非老夫人开口,怕要拉着周启下到天亮,临睡前还嘱咐,道明日夜里再战。
周启拜别苏老大人,回房途中,遇到特意守在院门口梅树下的姜瑶。
零星的雨点轻轻洒落,积雪未化,周遭的空气都像是夹着冰渣。
他站定,温声道:“姜姑娘。”
很是客气却又生分的称呼。
姜瑶带着帷帽从树下走出,一直走到周启面前。
周启实在是她见过最俊朗的男子,即便在夜里,此时此刻他的眉眼都泛着星光,挺拔的鼻梁,浓墨画出的男人,举手投足间令人心向神往。
她微微仰头,姣好的面容悉数呈现在周启注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