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偷看向周启,那人也在看她。◎
花厅中,郑家两位长辈坐在上首位,其余几人在堂中焦急等待。
郑家瑞出去已有一刻钟,至今未归,而第三场比赛即将开始。
二房郑家冬往门外走去,迎面撞上被人架着的郑家瑞。见他满头都是血,自然心里咯噔慌了下,他跟着父亲走商多年,亦算少有见识,顷刻便沉下心境,上前赶忙从周启手里接过郑家瑞,架着他走进花厅。
诸人看见如此情形,俱是震惊愤怒。
虽已有猜测,却还是不得不按捺住担忧,问道:“瑞哥儿可看清是谁人动的狠手?”
郑家瑞摇头,头皮撕裂般拉扯着皮肉,疼的他冷吸了口气,摆手道:“没有,从净室出门,将一转到甬道就有人影直冲着我过来,根本来不及看清,一闷棍就打在我头上。”他极力回忆方才的情形,越想脑子越疼,模糊的身影仿佛一闪而过,他抬起头,鲜血沿着额角漫过眼睛,郑家冬从偏厅匆忙折返,拿纱布摁到头上,血很快湿透纱布,从指缝间渗出来。
“二伯,父亲,我记得他穿的是灰蓝色衣裳,鞋子是粉底黑缎面,约莫比我高,跑的很快。”
周启默默将信息收入脑中,想起在湘妃竹中被扔掉的棍子,眉头微微蹙起,单凭郑家瑞提供的线索,怕是很难找出凶手,何况比赛在即,即便要找,也要先解决比赛人手问题。
到苏州前,他已仔细查过郑家人,对应的三场比赛,也是按照各人优势布局,郑家瑞头脑聪颖,反应极快,往年郑家的盘账都是他跟着郑三爷一起,郑家冬和郑家和优势都不在此。
而吴家要登场的,是吴家幼子,也是继郑文曜后再度被称为神童,名满江南的经商天才,亦是吴家日后的掌舵人,吴旻。
吴旻很早随吴老太爷走商盘账,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和算账能力在江南一带备受关注,更有传闻说,刘相之子与吴旻相交颇深,若不然也不会将盐业放心交给吴家多年。
郑二爷忍不住拍案,想骂人。
郑三爷注意到送郑家瑞回来的两人,遂上前拱手作揖表示感谢,只是在看姜宝忆时,忽然愣了下,仿佛看见故人一般。
周启回礼,见宝忆似打定主意,便耐心站在一旁,等她开口。
其实在来苏州前,他便预料到会有今日,吴家凭着今时今日的地位,既然敢开设赛事,便是奔着必赢的局面去的,但凡有一丝不确定性,他们一定会用手段解决。
而宝忆,她瞧着娇娇弱弱,却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亲眼看见属于父亲的产业被对家拿走,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她必然会站出来与之较量。
果然,细嫩的手挑开素纱,将自己坦然面向郑家人时,郑二爷和郑三爷惊得倏然站起,两位长辈的反应让小辈觉得古怪,跟着看向眼前这位软糯可爱的姑娘,嫩生生的,双眸却很明亮。
“二叔,三叔。”规矩的行礼,姜宝忆抬起头来,再看向两位长辈时,那两人眼中俱是闪动泪花,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姜宝忆,郑三爷低头,横起胳膊擦了擦泪,声音哽咽。
“你是宝忆?”
十几年来,他们不是没打听过姜雪和姜宝忆的事,只是因为郑家落难,不想牵连到她们母女,故而一直没有联络。
大哥郑文曜被诛杀被抄家的时候,他们被驱逐出苏州,不得不去陌生之地经营安家,便是初回苏州这两年,再度盘活当地的生意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在吴家眼皮子底下,可知道大哥的起势之地要被吴家人假意通过比赛拿走,他们便是再势单力薄,也要站出来搏一搏。
“二叔三叔,我可代替家瑞哥哥上场比赛。”
第三场比赛要比三个回合,商局从往年账簿中任意挑选三宗商事,其中第一回合抹去总数,比的是计算。第二回合是遮住货品单价,从后往前推演得出各货物数量和前后五年各自单价。第三回合最难,商局会抹去名目,将错误的账目混入账簿之中,两本账簿,谁先查找完缺漏,谁就算赢。
郑二爷和郑三爷没有多少犹豫时间,催上场的人过来后,姜宝忆便去后屋更换衣裳,周启自然随行。
“试试这件。”周启递给姜宝忆一件雪青色襕衫,里面衣裳一应俱全。
穿上且很是合身,姜宝忆惊讶的看着他,“大哥哥,你早就预备好了?”
周启笑,招手,令其坐在圆凳上,随即拆了她的发髻,按照自己的发式很快梳好,重新插入白玉簪子。
很是风流可爱的少年郎。
“放心去比,有我在。”
沉稳而令人心安的语气,眉疏目朗中带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周启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端望这张白腻的脸蛋,犹如望着世间最珍爱的宝贝。
末了,伸手覆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去吧。”
吴旻年轻气傲,上场前只以为是和郑家瑞比赛,故而并没有放在眼里。他更不知,没被他放在眼里的郑家瑞,反而被吴家的下人暗中打伤,为的便是在此次比赛中确保一定会赢。
对面的人显然不认识,身形清瘦,男生女相,倒是有双极有灵气的眼睛,站在对面虽挨了一截,可给人的气场足够强大。
吴旻笑,拂袖与她互相作揖后,两人坐在长条案对面的圈椅上。
商局启封,取出第一回合的账簿。
吴旻先是用手指捻了厚度,随即漫不经心瞥向对面人。
姜宝忆安静的扫视账簿,在心中估出大体页数,她合上眼睛,清空头脑中一切杂念,随即商局一声令下。
只听见齐刷刷的翻页声起,两人俱是以极快的速度浏览逡巡,吴旻最初没把她当回事儿,故而自己仍在看第一页时,听见姜宝忆唰的翻过页去,惊得他猛然抬起眼来,却见姜宝忆如入无人之境,似囫囵吞枣一般瞥了眼第二页账目,旋即飞速捻到第三页。
吴旻后脊一身凉汗,再不敢大意,急忙让自己静下心来,继续翻查计算。
然而他心绪不定,尤其是耳畔不断传来唰唰的翻页声时,那种被人压在脚底的践踏感让他不自觉的慌乱。
围观的人群开始打量镇静从容的姜宝忆,吴家几位长辈交头接耳,似在议论来人是谁,纷纷看向同样震惊的郑家,待看到包裹着纱布满头是血的郑家瑞时,不禁撇开视线。
郑家瑞对场中小姑娘的表现大吃一惊,即便他没有受伤,也决计达不到姜宝忆此时的速度和专注。从前只听父亲和二伯说过大伯的天才行径,虽说认同大伯是经商奇才,可难免觉得他们所述之中的大伯过于传奇,竟没想到,今日亲眼看见大伯的女儿有如此天资,实属勤奋难以匹敌。
不只是郑家瑞感叹,在旁的郑家冬和郑家和同样目瞪口呆,唯独郑二爷和郑三爷一副沉湎往事的肃重面孔,像是透过宝忆看到了大伯。
两人眼睛睁的花了,也不舍得眨眼。
想当年大哥郑文曜何等人才,那时的江南第一神童,和如今被过渡吹嘘的吴家第一神童相比,简直天地之别。
吴旻不配与郑文曜相提并论。
“我已算完。”偌大的堂中,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落在姜宝忆身上,她将写好的总账目往前一推,不疾不徐,却又自信笃定。
吴旻翻页的手微抖,强行让自己不受干扰。
商局有人看了眼吴家,轻咳一声道:“待吴家作答后,以结果定胜负,若双方都对,则姜家第一回合胜。若有人答错,则以答对一方为准。”
犹在最后一瞬,吴旻都还寄希望于姜宝忆作答错误。
他落笔,幽黑的瞳孔同时望向一脸淡然的姜宝忆。
皮肤很白,眉眼秀丽,在吴旻看过去的同时,姜宝忆也在打量他。
四目相交,吴旻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一抹轻视,他是被捧着长大的,在赞赏和无数的认同中慢慢膨胀起来的,从未有一个人像她一样,用这般侮辱性的眼神打量自己。
吴旻薄唇轻勾,他不信有人比他更快,更好。
商局将那两张写有答案的纸对比查看,随后面朝外展示给在座所有人,答案一致,也就意味着,第一回合的获胜方是郑家。
姜宝忆望见人群中格外出众的周启,他神情淡淡,只是在她看去的时候朝她轻轻点头,像在汪洋中漂流的小舟,终于停泊,姜宝忆弯起眉眼,心下觉得安然放松。
吴旻站起身来,袖中的手攥成拳,与此同时,围观的吴家人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就有人悄悄退出堂中。
周启余光睨了眼,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姜宝忆仰起头,看着对面神色古怪的吴旻,月牙般弯起的眼睛慢慢敛了笑意,她捏着手指,瞧见吴旻一转不转盯着自己嘴唇的眼睛,还有他眉眼间像是兴奋又像是愠怒的交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