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萨沙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在这个15岁的男孩儿心中缠绵一生,至终不能忘怀。他只是尽全力照顾他,仿佛是一种弥补,但说不清是为了弥补什么。战争对双方的伤害都是巨大的,他并不需要感到抱歉,但他就想把姿态放低,却做某种赎罪。

也许是为了死在我手下的那些生命,他这样告诉自己,否则他会被茫然失措的情绪所淹没,游荡在世间如孤魂野鬼。

艾伦显然把萨沙当做了唯一的依靠,每晚他都要缩在萨沙的怀里才能睡着。而萨沙乐意帮助他,但每晚抱着男孩时,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他的脑海里却在想另外一些事。

这起源于他在救助的过程中遇见的另外一名医生,当时他俩共同在抢救一位轰炸中被石块砸伤头部的女孩儿,那名医生似乎对德国人有莫名友善的情感,可他分明是美国人。

理查德·赫尔姆斯,他这样介绍自己。

他说,战前他一直在德国求学,他有过很美好的回忆。

他很真诚,在抢救结束后和萨沙聊了很久,聊战争,聊医学,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荒唐到不行,理查德吐出一口烟圈,有些忧郁地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战争的意义不过体现在政治家脑海里狂妄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要用这么多无辜鲜活的生命来陪葬。而这个世界同样如此,他说,他真希望自己能学会叔本华那一套——“世界就是我的表象”。

他虽这样说,灰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诡谲的光。萨沙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是同类的人,多年以来的情报工作让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人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并且想要拉拢自己,因为战后苏联和美国的矛盾已经初现端倪。

突然,他有种想要玩弄的感觉。

玩弄一切,玩弄所有人。

于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了自己的反叛。

后来他送走了艾伦·克劳德,为他安排好了去英国的船只,寻找他的英国父亲。临别前一晚,艾伦红着脸说,他喜欢他。

他有些惊讶,这种表情真挚到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男孩儿,只能抚摸他的头,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我还会回来的,男孩说,你答应我,等我回来了,就去我的家乡和我一起看日落好吗?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山峦与晚霞,灌木里全是浆果,仿佛永远也吃不完。那里很隐秘,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叫Geheimnis,我和妈妈就是在那里才免于战乱之苦。父亲那天说要去英国办理事务,可走后就爆发了战争,我们约好要在战后见面的,所以妈妈才会带我出来,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那里。

他在男孩头上深深一吻,记下了那个地名。

这是1945年的8月,他在这几个月里改变了艾伦·克劳德,让他从一个失语的孩子重新恢复活泼与健康。可他全然不知,这个人接下来的一生都将活在追寻自己的道路上。

一个月后,他与尤利安见面了。

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重逢场面,没有痛哭流涕,他们就只是站着,看着彼此,露出熟悉万分却又有些陌生的笑容,和几滴真挚无声的眼泪。

从苏德战争爆发,他们整整分别了四年多。四年,似乎也没那么长,然而他们经历的却是大多数人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事。他们变了,尤其是尤利安,在战场上差点死去的他,已经变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无论是外表还是心,萨沙想,他一定坚硬到了一种程度。

他们拥抱彼此,亲吻彼此,解开误会,仿佛回到了往昔,可他们却不再接吻。

心照不宣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他们只是害怕对方唇舌中渗出的苦涩叫他们回忆起过往的痛苦,如今经历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的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懵懂的少年,此时他是阿兹雷尔少校,而他是科帕茨基上尉。

一个浴血的战士,一个顶级的特工。

但萨沙发现,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有天,他看到尤利安倚靠在窗前,神情缱绻温柔,目光落在远方的缥缈处,嘴角衔着股恬淡的笑意。这种表情他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看到过了,不,似乎从没看到过,因为这是思念的表情。

他在思念谁?

他还会思念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吗?

萨沙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弄清楚一切,于是当他知晓尤利安这几年的经历之后,他便认为,那个人应该来到尤利安的身边。

或许,那个人,会成为解除他和尤利安之间诅咒般羁绊的唯一解药。

尤利安,如今已经是中校。他的军衔上升得如此之快,一是得益于他在战场上打下来的惊人的军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巧妙利用了贝利亚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