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事情败露，吴霖颓然地收回了拽着辛望云胳膊的手，垂头靠着桌子，不动了。漫长的沉默突然横亘在俩人中间，屋子里明明没有钟，秒针时针相继走过的声音却好像一直回荡在耳边。谁也不敢先开口，谁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有那么一瞬间辛望云觉得自己可能是睡着了，梦里看见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吴霖，他逼着自己赶紧醒过来，但时间一点点溜走，并没有任何梦离开他的身体。
“他给你多少钱？”最后辛望云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四千万……”吴霖艰难地开口，好像真的很难为情似的，“他说你们的消防系统只是小问题，捅出去最多让你们停工整顿，等他们的新产品一推出就会让你们恢复生产，他说……他说……对你们不会有多大影响的……”吴霖的声音最后小到快听不见，要不是辛望云先看了聊天的内容，他可能连吴霖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有多大影响？”辛望云不知道吴霖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我们刚开始重新核查车间消防系统的设计问题，智林那边就找你要设计图，还开这么高的价钱？他们是不是确定这份设计图真的有问题？如果是……如果是真的有问题，那他们花四千万就仅仅只是买辛意一个暂时停工？王月也太大方了吧！”
辛望云一下子想到了好几种可能，明明只是辛意内部小范围调查的事情，智林为什么这么快就收到了风声？他们要不就是在设计单位有人，要不，就是在辛意内部安插得有眼线。如果是前者，那这份图纸他们一开始可能就知道有问题，而且还故意把问题设计得很隐秘，让辛意和消防局验收的时候都没能发现，目的就是为了给辛意制造安全隐患。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智林应该不认识设计单位的人，否则也不会从吴霖这儿捞图纸，他们更可能是通过辛意自己内部的员工得到的消息，拿图纸的原因要不就是为了向政府监管部门举报，给辛意扣个不安全生产、违规建筑之类的罪名，从而影响辛意的口碑，要不就是……先辛意一步找到消防漏洞，然后通过眼线，人为制造消防事故，那样辛意不仅要停产停工，如果发生人员伤亡的话，连辛博宇可能都要负连带刑事责任！
……这些可能，哪个更值四千万，简直不言而喻。辛望云不愿意这么去想吴霖，他宁愿吴霖是真的想不到可能会有这些后果，宁愿吴霖只是病急乱投医不小心犯错，但他说服不了自己，无论他怎么想，就是说服不了自己。他爱吴霖，无论吴霖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提出再过分的要求，他都可以忍，都可以让步。但是，但是如果吴霖的举动会伤害到自己的家人，会伤害到何之琳、辛博宇，那他有资格让父母也为自己的爱情让步吗？
“你缺钱为什么不找我要呢，我这个男朋友是就这么没用吗？还是你觉得辛意是这么没用吗？！”内心的不解和愤怒太大，辛望云有史以来第一次冲吴霖发了火，“你知道吗？我爸妈都已经说了要为了你卖房子了！他们还打算把自己的手上的理财产品和存款都捯饬出来，就为了给你们堵窟窿！这还不够吗？！这么多还不够吗！你一定得在他们背后插一刀，一定得……一定得视我们家一直以来对你的好于不顾吗？”辛望云说完已经带上了哭腔，若不是这么多年何之琳一直教育他对待Omega要温柔，要风度，他真的很想把吴霖拎起来抖一抖，看看他脑袋里到底进了多少水。
“我说过……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吴霖从始至终没有看过辛望云一眼，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脖子弯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好像恨不得一头扎进肚子里，没人知道他此时到底是什么表情，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真愧疚呢，还是假难过，“我们欠的那笔钱真的很多，而且程至礼还借了高利贷，这些天还利滚利的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一大笔钱尽快堵上窟窿……程至礼可能就要撑不住了。辛意发展得再好，也不是你们一家说了算的公司，你就算能帮我，能帮我多少？如果只是几百一千万这种小钱，那不给也罢。我没想过这件事会被你发现，你今天……今天回来得太早了，本来大家可以相安无事的……你何必……”
“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吗？！怪我回来早没告诉你！怪我不小心拆穿了你和王月的交易！怪我没盲目相信你！你是不是还要怪我不是神仙没有通天本事直接帮你们家还掉所有欠款啊？！”辛望云一巴掌拍在平板电脑上，原本就裂了条缝的屏幕这下彻底碎了，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文件上长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一道裂纹都勒在了辛望云几近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吴霖僵直的身子抖了抖，两个拳头握得很紧，试着开了几次口，但都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很久才终于叹了口气，用辛望云从没听过的语气说道：“原来我就说过，我配不上你，你不信。是你一定要把我塑造成天使，一定要让我做乖乖男友，我确实认真努力过，但抱歉，看来人的本性是真的很难移。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还愿意相信我，给我个机会，那我会试着再演得好一点，至少下次不会让你发现，如果……如果不能，那现在分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你可以怪我，确实是我做错了……”
辛望云没想到等了这么久竟然等到的是这么一番话，没有愧疚，没有挽留，哪怕连一点点装模作样的伤心都没有，吴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要退出了？！这个人把所有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把他一步步逼成了这个样子，还美其名曰说为了自己愿意继续演，演什么？演举案齐眉？还是演同床异梦？
难怪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在同一个环境长大的兄弟俩性格竟然会如此不同，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一开始就搞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截然不同的兄弟俩，吴霖和吴霄一样，冷漠、克制，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视爱情为无稽之谈，当初和自己在一起看来也是别有用心的横加利用。可怜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还带着何之琳和辛博宇都一块儿被吴霖耍得团团转，谁说卓越班的人只会读书？吴霖根本就是三十六计样样精通！
“是么，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谢谢你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演了这么久，而且还愿意接着演下去？”辛望云拿言语做刀，刀尖却冲着自己，每一句为难吴霖的话，最后刺伤的，都是他自己。
“你现在不冷静，我们也讨论不出什么，这段时间我先搬回寝室，你要想通了，可以来找我，如果想不通，那今天就当是就此别过了，我……”
“钱呢？！钱你不要了吗？整整四千万呢，刚刚不还振振有词的说没办法坚持不了了吗，怎么现在又这么两袖清风，说走就走啊？做都做了，索性做到底呗，来发，我看着你发，你现在就把完整的文件传到王月邮箱里，让我也感受一下四千万一下到账的喜悦！”辛望云揪着吴霖的衣领把他往书桌前推，力道太大，吴霖的膝盖一下子撞到了桌角，当时就疼得站不住了。
“嘶……”吴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膝盖，突然咬紧牙关，说道：“你真当我傻吗？事情都被你抓现行了，智林再做什么不就是坐实了的栽赃陷害吗？那我这四千万怎么可能还拿得到？别无理取闹了，体面点，现在让我走，大家都好受。”
辛望云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是怎么放走吴霖的，那个瘦弱的背影他曾经看过无数次，清早送吴霖上学的时候，周末送吴霖去兼职的时候，他以为这个背影之后永远会跟着一个迎面向他跑来的身影。但是不是他一直以来都弄错了，其实吴霖留给他的从来都只有这一个背影，是他自己臆想出了一个笑脸、一份爱情，强加在这个背影上，然后骗自己做了一场太过漫长的美梦，现在梦醒了，再没有人会和他分享生活里的糖果了。
第28章
吴霖那天晚上回寝室就发了高烧，迷糊中他又做了第一次去辛望云家时做的那个梦。只是这次辛望云站得离他更远了，他往前跑，想最后见辛望云一面，但无论怎么努力，那身影都在他始终够不到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明明开了头却又要抽身离去？”
熟悉的声音穿过风，最后又消失在风里。吴霖用被子盖住头，脸埋在枕头上，无数次想哭出声，又无数次把所有眼泪和不舍打碎了咽进肚里。
“因为我想给你更好的，我一定要给你更好的。”
那次发烧来得异常凶猛，不过几个小时的功夫，吴霖就烧到了39.6℃，室友看着着急，连夜把他送到了校医务室。结果高度老花的校医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天，说他一点感冒迹象都没有，其他身体器官也都运转正常，只能打了一针退烧针，让他吊着盐水瓶留在医务室观察，这一观察就观察了一个星期。刚开始的时候还算有点规律，总是晚上发烧，白天退烧，到了第三四天的时候，吴霖就开始不分昼夜的高烧，有时候烧糊涂了，还会滴滴答答地掉眼泪，老校医旁敲侧击了无数次，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哭些什么。
长时间联系不上吴霖，打辛望云的电话又没人接，吴霄心里暗叫不好，急忙冲到泉临大学找人。可是从辅导员到同一个班的同学，没一个人知道吴霖的去向，还好吴霄大致记得吴霖的寝室号，托了一个路过的Omega一间一间敲门问，才知道弟弟被送进校医务室已经五天了。
再见到吴霖的时候，吴霄感觉眼前的人仿佛是刚从鬼门关爬出来似的——大大的眼睛下青紫一片，整个人面颊凹陷，嘴唇因为过度缺水而干裂起皮。因为还发着高烧，脑子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吴霄叫了他好几下，眼睛都没能对上焦。
“医生，他一直这样吗？”吴霄紧紧地搂着吴霖，那身体轻得仿佛一松手就会被风吹走一般，弟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没有人说，吴霄也差不多能猜得七七八八。
“也不算一直，”医生皱着眉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刚送来那会儿只有晚上会烧，边烧边流眼泪，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话。大概是前天吧，突然变严重了，白天也烧，喂他吃药，就拼命地往外吐，打针输液也都不配合，我问了之前医学院的同学，说他这个大概不是病毒或炎症引起的发烧，应该是心理因素导致，去了医院也没什么特别的治疗方法，我只好留人在这24小时的观察他。哎，多好看一孩子，这才几天啊，连人形都没有了。”
分手都会这样吗？吴霄脑子里冷不丁地闪过这个念头，他没谈过恋爱，除了吴霖，也没见人谈过恋爱。之前妈妈为了程至礼不惜丢了性命，那吴霖这样，是也要豁出半条命去吗？既然这么难过，既然根本无法承受，为什么执意要和辛望云分手呢？吴霄想不明白，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弄清楚这些爱情谜题的关卡。
最后吴霖彻底退烧时，大三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吴霄帮自己和吴霖都申请了缓考，姥姥那边麻烦一点，但听吴霄说吴霖是在参加学校保研的封闭训练，不能出校门也不能用手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因为不放心吴霖再自己一个人住，吴霄特意请人重新归整了一下程至礼之前为了方便他读书在财经大学边上买的一套小公寓。两室一厅，原本是一间卧室一间书房，现在书房被他弄成了一个带沙发床的小卧室，原本的大卧室就留给吴霖住。为了让吴霖心情愉快些，吴霄从淘宝选了一大堆七七八八的洋娃娃和小摆件，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塞满了，希望能勉强派上些用场。
但……也只是希望而已，吴霖就像个丢了心的未亡人，出院那天，夏日的阳光席卷了泉临，世间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明媚的色彩，只有吴霖一人徘徊在暗无天日的黄泉，没有眉目的摆渡人一次次问他归去何方，他只能一次次地沉默，知道从此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一个港湾是他心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