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幻想过自己的梦中情人。
金发的,黑发的,蓝眼的,黑眼的,火辣的,禁欲的,冷酷的,奔放的,热情的,内敛的……
仿佛在创建一个可投射的游戏角色,有些人会将自己幻想的爱意强加在现实存在的人身上,虚构出完美形象,作为载体的人被分解成不同的元素;而有些人则不然,他们把自己的情感寄托给一连串的描写,不愿意沾染尘世半分。
可无论如何,那些梦中情人,多数是从人们内心迸发出来的渴望。
而左弦的梦中情人恰好相反,太具体,具体到让人怀疑世界上是否真正存在这样一位人物,又太陌生,与他着迷的几个特征全然不相干。
比起梦中情人,倒更像是一场预知未来的意外。
当左弦从睡梦里醒来时,他迅速抓过了床头的纸笔,将零碎混乱的记忆尽数记录下来,梦毫无信誉可言,不经意就从大脑里溜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人们忘却它,也总是非常容易,就像清空硬盘,只需几个倒数,数据就被删除得干干净净。
最先记下来的是那些已经逐渐开始模糊的印象:温如水,女性,状态不佳;10日19时03分23秒;火车;恐惧;冰凉的触感……
笔停在了纸上。
左弦放慢速度,靠在床头,将书写变成了绘画,仔细地用铅笔草草描绘起一个人的肖像。
黑发,黑眼,显而易见,男性,高挑,绝不瘦弱,神情坚毅果决,充满警惕,凶狠但赏心悦目,就像块经受过千锤百炼的钢铁在泛着冷光。
寻常人往往没有那样坚定而凝重的神态,大多数人被生活压垮了,因此他们基本上是被疲倦、重复、麻木所侵占身躯,眼睛要么是浑浊,要么是呆滞的,死气沉沉的。
这个人要么有很强的信念感,要么从事的职业多少有些危险。
左弦心不在焉地回忆那些色彩:棕色夹克,黑色内衫,长裤,军靴,一个不大不小的背包,便于行动。
铅笔没办法上色,他只好写下相应的颜色。
“驴友?不,要真是这样,这一届的驴友要求未免太高了。”左弦摇摇头,否决自己的想法,“雇佣兵?也不可能,没有任何装备,他看着可不像个新手;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影师?他连个相机都没带……”
只需要简单的勾勒,左弦大概能确定这个人将要进行一趟远行,不会太久,或者是路上有补给,去的地方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他很警惕,不过也很习惯,考虑到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也没有无措,甚至算得上习以为常,应该发生过不止一次。
可他仍然被雾笼罩着,左弦看不穿。
唯一留给左弦的是一个吻跟一张卡片,卡片上有字:巴别。
左弦将这个关键字记录下来。
巴别,在希伯来语中意为“嘈杂混乱”,在巴比伦语里则译为“神之门”。
在《旧约》里,曾有一座通天之塔也被称为巴别塔,在那个时代,人们语言相同,齐心协力,想要造一座极宏伟的通天塔。就连神明都为之震撼,于是他将人们用语言区分开来,分散各地,互相不能沟通,巴别塔便半途而废了。
考虑到左弦现在正处于嘈杂混乱之中,也许那位神秘的梦中情人即将前往“神之门”。
梦是虚构的,与真实完全不粘连,它不会带给人久久难安的痛楚,不会撕裂人的心肺,它的一切威胁都建立在真实的基石之上,等待着被遗忘清空。
甚至于人身处其间时,都是浑浑噩噩的,如同一场微醺。
要是左弦起一个大早,没过多久就将那个神秘的夹克男子遗忘了,这件事就简单多了。他可以气定神闲地吃自己的早饭,多看几本书,抽空去参加几个晚会,消磨无聊的时光,考虑到他是个不太缺钱的自由工作者,有大把的时间供以安排。
可实际上,自从左弦醒过来之后,他的生命就像被黄沙掩埋住了一半,整整一天,咖啡失去醇香,书里的字挤得像游行的蚂蚁,就连音乐都像是荒腔走板,左弦没能重新接收进任何信息,一切都失去了光彩,仿佛那个潮湿冰凉的梦,一点点熄灭了他的生命之火。
从窗外收回来的手指空落落的,张开的怀抱是空荡荡的,他的嘴唇是冰冷的,甚至于午睡时,左弦下意识伸出手,供以另一个人枕靠,以别扭的姿态睡了半个小时。
怀里当然没有出现任何人。
那个穿着棕色夹克的神秘男子,仍旧是在日光下游荡着的白色幽灵,他整日都在左弦的脑袋里清晰如常,丝毫没有随着其他梦魇一同淡去的痕迹。
好似他是永恒的,不会随宇宙间任何事物消散。
晚饭后左弦甚至还跳了一支舞,与一位虚空的伴侣,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牵动着,并且影响着。
等到筋疲力尽地靠在沙发上,左弦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做一个有趣的梦很容易,梦到一个让人兴致高涨的梦中情人也很有趣,可是当这个幻影能够轻易牵动他的心绪时,整件事就完全脱离轨道了。
于是左弦在黑暗里点烟,他的表情消失得彻底,成了一座古板拘谨的雕像,一样精心打造的工艺品,冰冷地端坐在沙发上。
火红的烟头在窗户里发出微弱的光,随着呼吸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梦绝做不到这样让人神魂颠倒的效力,那是记忆,是情感,被某种外力打得太破碎,混在夜晚当中,伪装成梦,误导左弦的判断,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这强烈的情感彻底重创了。
仿佛一瞬间,时间被拨乱,左弦被丢到一条从未经历过的时间线上,它们又迅速调整好了,于是他回来,忘却前尘。
时间却不容愚弄,但凡经历过的,必定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