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被困在神像里,拿“心魔誓”糊弄徐汝成大傻子,让大成子替他砍树,徐大傻阳奉阴违没听,阴差阳错地让陶县这些转生木保存到现在。不料终于还是毁在了西楚驻军手里。
“隆隆”的巨响声里,奚平缓缓地收缩神识,撤回自己真身。
陶县已经被破法裹挟着挣脱了灵山,麒麟卫不敢轻易进来,凡人驻军成了最大的威胁,接下来就看陆吾和峡北水军争夺陶县的控制权。陆吾确实没有十万人,但他们通讯畅通,而禁灵之地对于三岳仙山来说是两眼一抹黑,里面发生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峡北驻军也未必跟他们一条心——三哥心里估计早有章程。
眼下奚平心里压着件更紧迫的事:他师父。
支修每天在破法中复原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古战场,治得小徒弟乱窜,其实只是奚平配合教学。奚平在破法里面有完整的控制权,哪根草多长出片叶他都知道……哪会觉察不出师父进入破法中的神识越来越虚弱?
借着林炽身上的转生木牌,他偷偷转回玄隐山看了一眼,见封山的飞琼峰上起了一层不祥的雾。林峰主说,自从支将军一道剑气撞响劫钟,飞琼峰上空天就没放晴过……连司命大长老近来都对陆吾越发猖獗的海外活动保持了缄默——“开明”和“陆吾”是当初司礼长老赵隐批的,章珏一直不赞成,设开明司是没办法,“陆吾”却被章珏压了好几年,要不是秋杀这升灵邪祟横空出世,司刑从中立偏向赵隐,周楹还真种不下陆吾这颗恶种——以往陆吾要钱要仙器,到司命那一定会被打回去,陆吾的经费是从开明司周转的,也因此,陆吾一直没能从开明司里独立出去。今年章珏竟闭了关没吭声,可见化外炉迫在眉睫。
奚平通过破法,给北上途中的徐汝成等人送了一批新到的仙器,叮嘱了一番,回来时已经破晓。
这天陶二奶奶没等他拿胡琴吊丧就起来了,奚平推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就觉得气氛不对,很会察言观色地没去碰他那倒霉胡琴,安静地下了楼。
迎面撞上厨子陶大雨,那结巴厨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见奚平不由得背过脸去,在胳肢窝处蹭了一把眼睛。
奚平方才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就听见陶二奶奶嘹亮的嗓音在小院里响起来:“让他们砍!都砍去!有本事把全县人的头也都砍了去!坟头遭雷劈的东西……”
说着,后面便开始满口日娘捣老子起来。房客们都是熟客,见她那一嗓子喊遍十里八村的架势,忙劝的劝拉的拉。
“小声点,您消消气。人家手里有刀有枪的,我的奶奶,您可有什么呀?”
“老娘有斧子,劈了他祖宗八辈的棺材板!”陶二奶奶翻了个白眼,又粗声粗气地对陶大雨道,“哭什么哭,咱陶县的天变不回去,二奶奶说的!”
奚平一伸手勾住陶大雨的肩膀:“听见了吧?天也得遵二奶奶懿旨——敢情你就是怕他们砍了烟云柳,那帮修士再回来啊?”
旁边抽旱烟的老炭贩插话道:“当初差点给人捉去做那替死的灵相娃,得亏这孩子不灵光不开窍,卖不出去,现在看见那帮仙尊们腿肚子转筋呢,可怜的。”
奚平愣了愣,正要顺口问“那怎么还在野狐乡里混”,便听陶二奶奶“哇啦哇啦”地下了令,小厨子又被她支使得连跑再颠起来。奚平旁观片刻,恍然,把问话咽了回去:小厨子是因为二奶奶,才一边瑟瑟发抖地“转着筋”,一边硬要留在这群魔乱舞的是非之地。落汤的小狗也会弓着脊背,形影不离地跟着相依为命的人。
然而,事情很快超出了奚平的预想。
驻军来了以后没多久,把陶县路边的转生木砍了个七七八八,人们敢怒不敢言。恐惧和焦躁在貌似平静的陶县下蔓延,只有“太岁”知道,到了秋风怒号的时节,那些在破法中回荡的深夜絮语已经无法忽略,干扰他修炼了。
支修一挥手撤了破法中模拟的古战场,师徒俩这天什么都没干,听了一宿。
有人反复哀求太岁,千万不要让陶县变回以前。有人希望太岁能再显一次灵,弄几个大雷劈死这些丘八。有人在夜深人静时胆大包天,大骂三岳山,“大逆不道”地诅咒所有的修士……幸亏破法之内他声音传不出去。
奚平听得目瞪口呆,他在野狐乡五年多,在各种人的命运里沉浮过。能把他神识拽走的人自然各有各的惨,却都有一副麻木紧张逆来顺受的面孔,他从没听到过这么多的愤怒。
好像陶县禁了灵,驱走了仙尊们身上的灵气,也驱了魅。人们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那些修士,发现那些人竟然也是肉体凡胎后,好像终于意识到,诸多天灾,都是人祸。
“几年前大宛内乱,也是从苏陵一场刺杀开始。谁杀的、杀了谁都不重要,只要将‘不敢怒’的‘不’字拿掉,大堤就会一溃千里。”支修低声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最后一句话音没落,忽然若有所悟,破法中的一缕神识骤然消散,回了玄隐山。飞琼峰阴沉沉的天上骤然响了声炸雷,旁边锦霞峰上看丹炉的弟子一哆嗦,一炉仙丹废了。
奚平直觉不好,心说这怕是要出事。
在他心烦意乱中,第二天——九月初三,赵家人背着他们那移动的秘境,抵达了西楚国都东衡。
奚平还是小时候跟外祖家的人去过东衡,如今跟着徐汝成故地重游,几乎不认识了。
在陶县,百姓日常所能见到的最先进的东西就是蒸汽锅炉,绝大多数人还在从井里挑水喝。坑坑洼洼的土路别说汽车腾云蛟,马都崴脚。
东衡却仿佛是个幻境。
东衡城坐落在东衡三岳山脉的一侧,依山而建,一眼看过去,数不清这城究竟有几层。
牛马只能走特殊的小路,轨道铺得到处都是,微型腾云蛟一样的小蒸汽车在轨道间来回窜,另一边是肆无忌惮的修士大白天御剑而过。从下往上看,视野只能望到山腰,再往上都被蒸汽泡得云山雾绕,只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落下来,晨昏不辨、昼夜不分。
皇城居高临下地俯瞰东岳城,夜间灯火通明,像一只伏在山川间的巨大神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