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广全这封通知书,几个孩子和卫孟喜每天都要去邮政所问一遍,终于给盼来了。
虽然陆广全报名的时候填的是工作单位地址,但她担心大学招生办那边如果知道陆广全曾经的户籍地址,会不会把通知书寄到菜花沟去……世上的巧合谁也说不准。
很多时候,不起眼的一点点小失误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一直到九十年代,因为通知书被冒领,学籍被冒认的事也一直存在。
如果利益足够大的话,自然有人愿意冒险。
卫孟喜倒不担心陆家人会拿通知书去冒名顶替,全国状元谁他娘能顶替得了呢?而是怕他们把通知书藏起来。
甚至,她还担心矿上看不惯陆广全的人也使坏,所以每天都去邮政所盯梢,她不得闲的时候也派几个崽去。
这封寄托全家厚望的通知书,要不是还得带着去学校报道,苏奶奶还想建议他们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呢。不不不,不仅苏奶奶有这个想法,就是张副矿长……哦不,现在已经是张书记了。
月初,经过一年多的考察,组织上正式任命张劲松为金水煤矿党组书记。原本一直备受众人期待的李奎勇矿长,则继续当他的矿长。
从副矿到党委书记,张劲松实现了跨级跳,不仅与他的个人能力和道德品质有关,更因为气肥煤的重大发现。
所有人都知道,名义是他挑头组织的勘探,但真正实现这个重大发现的人,却是陆广全。
事实上,在任何一家单位,无论国企还是私企,一个项目做好了,上级部门奖励的只会是带头领导,项目经理之类的,反倒是贡献最大的成员,在以团队为单位获奖的时候,是体现不出来的。
真正能体现贡献差异的,只能等团队内部进行二次分配的时候。而当上书记后的张劲松,最近就在准备二次分配的事。
为这,在陆广全拿到通知书的当天,他就组织召开了自己上任以来的第一次金水煤矿领导班子会议,讨论的议题只有一个——陆广全的职称和待遇问题。
“小陆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以前是差了点儿学历,现在学历也提上来了,咱们是不是该把他的职称和待遇提上来?”他也没提李家打压的事,只把陆广全的遭遇归为“学历”不行。
李奎勇的老脸却十分不自在,自从去年知道自家人被康敏耍了一遭后,他这心里就老是不得劲。
他去赔礼道歉被不痛不痒的挡回来,他家茉莉请卫孟喜来家做卤肉,其实也是想给她个台阶,她要是能就着台阶,顺着话头说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卫孟喜愣是让他碰了好几次软钉子。
这不,大家伙都来看他脸色,仿佛在说“瞧你这几年做的糊涂事”,他顿时恼羞成怒:“你们看我干啥,该工程师就工程师呗!”
众人不出声,又看向张劲松。
张劲松也要给多年老搭档面子,竞争归竞争,但对外的时候他们就是一体的,“既然老李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听老李的,大家举手表决,同意恢复陆广全同志助理工程师待遇的,请举手。”
能进领导班子会议的,都是矿上各部门一把手,个个举手。
“杨秘书,你做一下会议记录。”
杨秘书赶紧乖乖照办,何时何地,何人组织召开何会议,进行了何事表决,有多少人通过。
自从老丈人当上书记,曾经的杨干事,也当上了杨秘书。
“侯主任,你们工会那边把他这几年的职工福利补上。”米面粮油都得补上。
侯爱琴点头,“行,我们马上着手核算。”按每年五十斤面二十斤油计算,自从被调到挖煤队以后,三年就是一百五十斤白面六十斤清油,还有中秋节的月饼,过年的牛羊肉若干。
“一次性送这么多东西去也不好处理,能不能给他折算成钱?”这是侯爱琴的私心。
她对大伯子打压陆广全历来看不上,但耐不住大伯子是整个李家的大家长,她看不惯也插不上嘴,后来认识了卫孟喜,也挺喜欢那雷厉风行的女同志,所以想尽量为他们争取一下。
“行,你们自己看着办。”
“人事和财务这边,把他的工资调到助理工程师级别,并追加这三年的差额。”
如果说补他三年的福利待遇是变相补贴,那补三年的工程师工资差额,就是明晃晃的补贴了。
众人大惊,这得补他多少工资啊?以前挖煤工和助理工程师差二十块左右,现在差距至少扩大到四十块,哪怕按平均每月三十块计算,就要给他补1080块!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所有人都下意识咽口水。
但下一秒,张劲松就解释,“咱们金水煤矿的明天就在他们这批年轻工程师手里,改革开放了,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要是咱们留不住人,多的是其他地方想挖人。”
尤其是陆广全,气肥煤怎么发现的,大家都不会忘。他发现的东西将给金水煤矿带来多大的利益,谁也不敢想象。
现在矿区最大的诟病就是收入低,而根源是煤炭资源劣质,挖十吨劣质煤炭不如两吨好煤炭,“这其中的差距相信大家也了解,不仅是经济效益,还有人力成本和环境效益诸多方面。”
于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谁让人能勘探出气肥煤,谁让斋藤看上他,谁让他现在还考上清桦的本硕连读了呢?别人是老天爷赏饭吃,陆广全就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类型!
当然,这样的会议级别,杜林溪和严明汉都是没资格参加的,他们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他们当初没接受保送,直接去考大学,说不定也能考上个本科!
就陆广全那样忙成陀螺没时间看书的都能考清桦,他们再差也能考个矿大,结果为个中专名额抢破头,实在是不值啊!
杜林溪还好,反正背靠的是老爹,上不上大学都能当工程师,但严明汉心里实在是懊悔得不行,他的起点比陆广全还低,好容易混到三十出头混上一个助理工程师,要是没点亮眼的成绩,他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当然,张劲松是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的,别看他平时笑眯眯的,干啥都自愿矮李奎勇一个头,但现在他是书记了,妥妥的一把手,在陆广全的事上他是必须强势到底的。“老姚,你那边,无论如何今年之内必须给陆广全家腾出一套房子。”
姚永贵苦着脸答应,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他现在面临的困境。他要是今年之内能退休,那该多好啊。
他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我一定用心办,可咱们矿是真的没房子了,我也……领导也知道,许主任家那一套,还是以前的老处长退休了去市区养老,这才……”
一直没说话的许军抬头,把所有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当然,他是属于立了功转业来的,优先级别要更高一点,他并不觉得自己不值这套房子,更不会觉得陆广全卫孟喜会因为一套房子跟他们生芥蒂。
其他人虽然不知道他立了什么功,但私底下都在猜测,他应该是杀过人的,手上绝对沾过血,这种“血”跟十几岁的李奎勇还不一样,李奎勇那是莽,许军的是“勇”和“谋”。
所以,要说现在矿区的成年人最怕谁,那非他莫属。
卫东几个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目里笑眯眯的许叔叔,在懂行的成年人眼里可不这么“友善”。
姚永贵唉声叹气,有个郝中军那样的下属真是闹心。本来他们刚才海城回来时是可以腾出一套的,可副主任郝中军趁他请假上医院照顾老娘的时候,把房子划给了新来的杜林溪。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候跟陆广全卫孟喜也不认识,也自觉犯不着为了陆广全和副手翻脸,最终还要得罪矿务局局长家的公子。
可形势就是这么瞬息万变。以前毫无瓜葛的两家人,现在处得竟然也还可以?小卫送的茅台酒他还没舍得喝呢!
上星期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姚大娘过生日,又给老太太送了好几盒高档点心。
这种啥事都把他们放心上的感觉,姚永贵是十分受用的。
再想想自己都快退休了,还住着筒子楼,矿上的一二三把手却能住独门独院的小红楼,他心里也是酸得不要不要的。
“这事我会向省里打报告,不行咱们就要块地过来,再盖几栋楼房。”张劲松说完,也没再说一定要腾一套房给陆家的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卫孟喜最近心境已经完全变了。以前她是挺眼馋那些筒子楼的,可自从去过侯爱琴姚永贵和许军家,还真不稀罕住筒子楼了。
她这一大家子拖家带口的,住进去的体验感还不如窝棚。
刘桂花去市区看店,家里的店又有文凤帮忙,卫孟喜难得给自己放两天假,正坐枇杷树下看书,几个崽在另一边跪着趴着当人形拖把。
忽然,门口来了一人,孩子们忽然全都一骨碌爬起来拍膝盖和屁股墩的灰,“老师来啦!”
卫孟喜抬头,没想到居然是他们幼儿园的何老师。这时候是不分科目的,一个老师既能教语文又能上数学,还能唱歌跳舞画画,何老师就是啥都教的典型。
“何老师进屋坐吧。”卫孟喜放下书本,让孩子搬板凳,自己去泡茶。
何老师是个挺年轻的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父亲是老一代煤矿工程师,母亲在矿区信用社当银行行长,是当之无愧的煤矿子弟,刚高中毕业就被安排进幼儿园当老师……上辈子可是卫孟喜最羡慕的一类人。
但何老师跟教大班的李茉莉不一样,李茉莉是真的严厉,板着脸凶巴巴的,也经常罚站罚打手掌心蹲马步,孩子们都怕她。
以前卫孟喜为什么要求她一视同仁,就是因为她的身份不仅是一个“阿姨”,还是一名幼儿园教师,不出意外的话两年后还要教到自家四个孩子。
她的不能一视同仁,代表了“长辈”和“老师”两种身份对卫红的排斥。
因为从小被人区别对待,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裙子,别人却永远只夸根花的好看,夸根花懂事,卫红心理不扭曲才怪?长大后的她很自卑,总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哪怕只是接收到别人一点点好,她心里想的不是“原来我这么棒有人对我好”,而是要怎么报答别人,讨好别人,以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好”。
这就是讨好型人格,哪怕不发生上辈子那样的惨剧,她也不会幸福,或者不会心安理得的幸福。
以前卫孟喜觉着自己这么要求李茉莉一视同仁会不会太事儿精,可现在她明白了,这种生怕自己行为给对方造成困扰的担忧……不也是妥妥的讨好型人格吗?
作为母亲,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如果为此真对别人造成困扰,对不起,但她依然得这么做。
这不,效果也是杠杠的,即使李茉莉再不来窝棚找她了,但卫红的自信是肉眼可见的增长了,就是和根花也十分团结,团结到她们都快忘记李茉莉了。
何老师不一样,她人很温柔,也爱笑,见谁都笑眯眯的,像个孩子王,卫东几个压根不怕她,“何老师尝尝我妈妈做的桃干儿叭?”
“还有我妈妈买的葡萄,超甜哒!”
“还有还有奶茶,老师一定会喜欢哟!”
何老师从善如流,每样尝了点儿,好吃得眼睛都眯起来,就像一只幸福的小松鼠,问他们暑假过得怎么样,最近怎么不去幼儿园玩了,看着倒是长高了,又问他们在家有没有乖乖听话,几乎是事无巨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