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本来还想跟妻子来一场小别胜新婚的陆工,再一次计划破产——五个崽都要跟他们妈妈睡,床上压根没他的位置。
当然,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找货车上火车站拉冰柜,昨天因为吉普车放不下,火车站同意帮她寄存一天,但也只是一天,这种价格昂贵的东西,万一出问题谁也负担不起。
冰柜到位,插上电,很快,仓库里最值钱的东西就开足了马力能上工了。
当然,工人们知道这东西贵,都不敢靠近,全程卫孟喜一个人在那儿琢磨,开关和各种按钮都是英文的,但韦向东教过她,再加上上辈子也用过,倒是很简单。
她上手以后,准备把这项工作交给一个专人负责,对这种昂贵的器械,如果没有专人负责,那大家都不敢负责,这样坏了找人也找不到,但又法不责众。
视线在所有仓储车间的工人身上扫了一圈,发现有两个比较特别,一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尚永志,32岁,正当壮年,本来是安排他去清洁队的,但他腿脚慢,走不快,那些都是妇女同志,他一个大男人跟不上节奏,在里头也插不上话,怪尴尬。
卫孟喜就做主将他调到仓储这边来,也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每天定时检查一下生熟肉有没有变质腐坏。
他这脚,也不是天生的,据矿上的人说他本来是矿子弟,父母都是金水煤矿第一代工人,他本人学习很优异,十分好学,是八岁那年去路上捡煤块的时候,不小心让车子给压断了。
父母都是一线工人,在那个全民大炼钢的年代,他怕耽误父母工作一直没说,忍了好几天直到家长发现的时候,做手术也来不及了,从此以后就变成了长短腿,走路一拖一拖的。
他们家只一个独儿子,父母伤心之下没几年也去世了,他早早辍学,熬到十八岁进矿里顶替父亲工作,结果又因为腿脚不利索被班组长嫌弃,自觉拖了大家后腿的他,经过几次换岗也没能顺利干下去。
直到后来郝中军当上后勤处副主任,尚永志的工作就被郝家亲戚给顶了,成为无业青年。
他这样的情况,要是有份工作,或许还能找个对象,工作没了,又没学历,想要结婚简直不可能,所以一直单到现在。
那天他报名的时候本来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谁知还一下就给录上,心里不知道多高兴,此时一接触到卫孟喜的眼神,他忽然福至心灵,主动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卫老板放心的话,就让我来试试吧。”
卫孟喜确实有这个打算,要让他干苦力当搬运工那是不现实的,但固定的负责两台冰柜的开关机和使用,这倒是对身体没啥要求。
“那尚大哥你过来看着,我教你。”
“不用,我刚才就看见了。”他腼腆的笑笑,得到允许后一顿操作,“这是开机,这是关机,这里是调温度,对吗?”
卫孟喜吃惊,他刚才站在人群之后,个子也不高,要说看见她不信,怕不是本来就对这些有点天赋?
“尚叔叔以前当过电工,懂得可多哩!”人群里有个少年说。
卫孟喜回头一看,就是那个刚刚十六岁父母双亡的少年,叫黎安华。
把看热闹的工人赶走,卫孟喜问他,“安华你说说,你尚叔叔啥时候当过电工?”
少年瘦条条的,这样的天气居然穿着一件大人的旧西装和烂皮鞋,即使脚指头都露外面了,但他一点也不羞窘,反倒觉着这身是很靓很新潮的打扮。
他家的情况也没比尚永志好多少,母亲早逝,父亲虽然是挖煤工人但三年前死于肺癌,煤矿只是按规定给了一点医药费,他的年纪顶替父亲岗位也不现实,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上小学,他干脆就出去捡煤块卖钱。
好巧不巧,他跟张狗蛋还是认识的,招工到底要不要来还是张狗蛋给他吃的定心丸,他说卫阿姨人很好,只要他好好干,卫孟喜肯定不会像外头那些坏人一样赖账,工资一分不会少。
黎安华口舌伶俐,叭叭叭一说,立马就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尚永志最后一份工作就是在后勤处,凭着自己还不错的物理知识,跟着老电工学了两年,成为一名合格的电工。煤矿大型机械多,用电量巨大,有时候同事们欺负他是瘸子,故意留他一个人值夜班,他也争气,无论是哪台设备出问题,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第一时间排查,第一时间完成修理。
或许,上辈子要不是他被辞退,吊笼就不会断电,陆广全就不会被困井底……
卫孟喜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对郝中军这王八蛋恨得牙痒痒,为了安排他亲戚,居然抢夺了一个专业技能过硬的残疾人的工作,还可能导致了小陆同志的悲剧……不行,她得做点什么。
只是免掉他的领导职务太便宜他了。
这种渣滓,不配继续待在国家单位里享受,哪怕是普通职工也不行。
“我尚叔可了不起,矿上谁家电器坏了,谁家换灯泡跳电闸烧断保险丝,他一看就知道,三分钟,哦不,最多两分钟就能修好。”
那简直是瞌睡遇枕头啊,卫孟喜现在最缺的就是各种专业工人,这么大个厂子要维持运转,水电煤是最重要的能源保障,没有懂行的师傅,她其实一直担心万一哪天出意外连帮忙的人都找不到。
她的工资开到五十块一个月,说高确实挺高了,但专业的水电工人家现在都在国营单位有正经工作,不可能为了高几块工资辞职来帮个体户打工,要说加工资,许以丰厚薪酬,卫孟喜又觉着这样对整天把手泡在下水里的女工不公平。
“好啊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她拍了拍黎安华的肩膀,忽然灵机一动,“你跑得快吗?”
“很快,张川家的大狼狗都追不上我,嘿嘿。”
“眼神好吗?比如说见过一次的人,过段时间再见,能在人群里认出来吗?”
“那肯定的啊,张川都说我记性好,记人记事不在话下。”
“我教给你一个特别的任务,每天多给你一块钱工资怎么样?”
“啊?!”黎安华差点蹦跶起来,“行啊,干啥我都愿意!”
卫孟喜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少年目露疑惑,“只需要看着就行了吗?要不要去干架,我干架也不孬。”
卫孟喜拍他脑袋,“你才几岁,整天干架干架的,我可警告你,在我厂里要是有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我一律开除。”
这话,也是说给其他工人听的,她开这么高的工资不是请大佛来养着的,要是干出违法乱纪的事,她分分钟开除没话说。
黎安华缩了缩脖子,看来张川没说错,这个卫阿姨老板真的很厉害,别看笑眯眯的好说话,但是个狠人呐。“我不说了老板,您放心,您交代的任务我一定完成,我保证。”
卫孟喜没时间听他保证,这件事确实重要,“你去吧,我这里先支半个月工资给你,你去买两件普通的不打眼的衣服,明天早上八点跟你利民哥一起坐车出发,他会把你送到地方。”
黎安华点头如捣蒜,这还没开始干活呢就能领工资,张川真的没骗他,他哪天有空一定要去找张川,告诉他这好消息。
***
加工厂里,冰柜一装上,生熟肉的量可以增加了,煤嫂们出去跑业务也就更勤快了,因为真的有人一个月拿到两百块的工资啦!
两百块是啥概念?哪怕张书记和杜矿长也没这么高啊,美味卤肉加工厂告诉她们这样一个真理——谁都会辜负你,但美味卤肉不会亏待你,只要肯努力,钱不是问题!
所以,这半个月的矿区实在是稀罕,以前那真是到处都有各种街溜子煤嫂,游手好闲,说长道短的,现在一条小街除了开店的,压根见不到一个煤嫂。
因为大家都要么去加工厂上班,要么出去跑业务,哪有时间出来招惹是非,这可把李秀珍和刘红菊寂寞坏了——没人搭理她们了呀!
不过李秀珍最近倒霉事挺多的,先是婆婆从老家赶来照顾小秋芳,从那以后张毅对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三天两头要干一架……关键那“死老太婆”还没脸没皮,她明里暗里撵都撵不走。
然后就是小秋芳的失忆,这孩子是彻底没以前聪明,更没以前的好运气了,每天就跟个傻子一样只知道吃吃喝喝背古诗,她需要她背古诗吗?
她需要的是她的小福星运气啊!
可惜,无论她怎么哄,怎么骗,怎么威胁恐吓,那丫头就是什么也不知道,要是太过分婆婆和张毅也不给她好脸。
再一个,就是怂恿张毅去给前岳母道歉失败,一点好处没摸着还倒贴大几十买礼品的钱,搞得张毅现在对她也是横眉冷对,要不是还没条件搬离窝棚区,她都不想再跟那猪头一样的男人睡一个炕!
家里失意,但至少工作上还挺顺利,她现在已经被提拔为灯房里的小组长,以后再怂恿一下李茉莉和杜林溪,给她调动到办公室也不成问题。
倒是刘红菊,那是真的郁闷到家了,工人们宁愿买俩馒头配卤肉吃,也不愿下馆子,她的小饭馆开不下去,几个儿子又不懂事,老大因为偷东西被学校开除了,严老三也因为工作失误被处分,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
她想把小饭馆关掉,去加工厂上班,可拉不下这脸,也觉着卫孟喜肯定不会要她,毕竟当时一起说她坏话的几个人,她一个也没要。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啊,刘红菊唉声叹气,心头一口气闷着,都不知道该找谁诉说……谁也没空搭理她这无业游民。
卫孟喜才不管她们打什么小九九,回来一个多月,加工厂步上正轨,每一块都有信得过的人看着,她终于能抽出空琢磨开书店的事了。
文具已经拿回来一个月,人民路上卤肉店隔壁的门面也装修得差不多了,她准备挑个日子开业。
因为还没找到去哪儿拿书的门路,现在就只是装修出大体模型:浅绿色的墙壁,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成人高的黑胡桃木书架,中间做一个软皮沙发的环岛,沙发上可以坐人,环岛中心依然是一个圆形书架,进回来的几样文具就先放在书架上,虽然稀稀疏疏的,但看着五颜六色也颇为养眼。
还没开业呢,已经有人进来逛了。
但凡是进来的,无论男女老幼,或多或少都会买点。
年轻学生自己也需要用钢笔和套尺,爸爸妈妈辈的,也有娃娃上学,需要用转笔刀和套尺,老年人嘛,那么便宜的钢笔不买是不可能的,因为忍不住啊!
还没正式开业,拿回来的文具已经卖出去三分之一,老百姓对文化学习用品的需求这么大的吗?
按照卖出去的这三分之一计算,其实利润也非常之高,卤肉只能赚成本的六七成左右,但文具却是可以翻倍,因为她拿的货质量好,还新奇,又漂亮,市面上的书店和小商店杂货摊是无法与她竞争的。
这个发现,简直让她看到了希望——赚点轻松钱、干净钱的希望!
当即,一家人就在为书店取名开始商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