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同甘共苦

爱奴 花清晨 5763 字 6个月前

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为何要救我?”他哑着嗓音,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终于问出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涩涩地回道:“没有为何,况且……你不也救了我吗?”

他失笑,少顷,抬眸凝视她,面无表情地说:“是吗?我抱着你跳入济河的时候,就是想着你给我一起陪葬,并不是知道这是一条活路。”

她摇头,“我说的不是跳济河,是说之前你替我挡下的那一箭。”

他又是一阵冷笑。

“为你挡那一箭,也不是想要救你,而是只要一想到日后,你若死了,我还活着,内心烦闷的时候不知该找谁来发泄。”口中虽这样说,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替她挡那一箭,也许是真的怕日后太寂寞,太苦闷,而没有人供他宣泄这些痛苦吧,“找一个听话又不会有怨言的发泄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论与否,确实是你救了我。现下,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她看向远处,目光幽远。

活着?

他都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他真不知道报完了仇之后,他还可以做什么。

撷香阁,那个男女同娼的人间地狱,不仅仅是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更摧残的是他的意志,这种难以承受的屈辱甚至会让他想要一死了之,不想自己污脏的身体再苟活于这丑陋的世上。可是,终日囚禁的日子让他连死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日日夜夜像具尸体一样呼吸着肮脏的空气。

活着,不过是为了报仇罢了。

他看着她,道:“有时候活着是生不如死,就算看上去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也是具行尸走肉。”

目光相交,她从他幽黑的眼睛里看到了对这个世间的厌恶,所谓的行尸走肉,是指他自己吧。

目光再一次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她扯了扯唇角,道:“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是再想死的人,到了真正要死的那一刻,都会舍不得这个世间。哪怕孤独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可是每天当看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你脚前的时候,会发觉原来世间的一切是这样的美好,清澈的蓝天,飘浮的白云,明媚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还有眼前这苍翠的山林,美丽的花草……这世上,没有比活着更好,只要活着,什么希望都有。”

她垂下眼,爹娘刚去世的那一段日子,每天都要受表舅表舅母的白眼,那时候,她就跟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可是只要一想起娘亲临终前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便打消了这种念头。每一天,看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脚前,随着日子越来越久,她终于明白了娘为何要她一定要活下去,生命一旦消逝了,是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因为她不仅是一个人在活,她要将爹娘的那一份都活下去。

她说完,他整个人怔住了。

“活着……什么希望都有……”他慢慢咀嚼着她的话,目光看向远方,初春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折射出千万道耀眼的光线,眼前绿意葱葱的山林,让人心旷神怡,再垂眸,脚下艳红的野花儿,似乎都比他园子里的花朵要鲜美许多,因为有着难以比拟的生命力。

好像,活着,是有种让人觉得世间无限美好的感觉,何以他从来不曾发现?

她见他有所领悟,浅浅地弯了弯唇角,道:“你的腿明天应该没什么大碍。我想待会儿去附近其他地方看看,看看能不能找些其他什么吃的或者枯叶枯枝,晚上要用。等你能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金碧皇朝。”

他偏过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

少顷,夏品妤挖了几个竹笋和番薯回来,鲜少才会有的激动,道:“待会儿不用再吃野果了,我们可以炖竹笋和烤红薯。”

司行风淡淡地扫了她污脏的脸一眼,莫名其妙地问:“你救我,因为我救了你,但是现下我已经没事了,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不走?我不是个谦谦君子,我对你做过什么,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一辈子不会忘掉。其实你有大好的机会可以杀了我,也可以一走了之,扔我在这里任由豺狼虎豹叼食,只是为何还要留下不走?”

她一怔,全然没有料着他突然会有此一问。

他又道:“若是你走了,以我眼下这副样子,是决计追不上你的。你一旦走出这个山里,纵然我长了三头六臂,想再抓到你,机会也很渺茫。走了,你就自由了,为何不走?”

她低下头沉默。

他说得很对,他已经没事了,如果方才挖竹笋和红薯的时候,她就这么一走了之,他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以他的能力,一定能出得了这山,说不定会遇上什么好心的猎户或者樵夫救了他。只是何以她却要陪他在这里待到他腿能走,一起去金碧皇朝。

对于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一时间说不上来。

她用力地咬了咬唇,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爹曾是开药铺的,从小他便教过我,救人一命胜千金。且不说侯爷是我的主人,即便是个陌生人,我还是会救到底。”

“你当你是在日行一善吗?哼!”他听完冷哼一声,一瘸一拐逼近她,伸手挑起她的下颌,“据我所知,你在宫内,是出了名地冷血。除了玉华殿那一次,是唯一一次,只要不是威胁到自己的生活,那些妃子宫婢太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他捏着她的脸,将自己的脸逼近她的,迫她看向自己,接着又说,“还是你觉得一日夫妻百日恩,舍不得我去死?”

她不敢出气,咽了咽喉咙,目光瞥向别处,道:“奴婢对侯爷绝无非分之想。当时只是觉得,既然奴婢与侯爷可以躲过一劫又一劫,大难不死,必是上苍垂怜。可若是侯爷死了,奴婢也许离死亦不远。”

“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当我是你的救命符?”他冷笑,捏着她下颌的手终于松开,声音也不由得抬高了几个音阶,“我给过你机会离开,是你自己选择了不离开。从今往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的,你生是我司行风的人,死是我司行风的鬼。我若没有开口,你不可擅自离开我,我若没开口说你可以死,你就不准死。”

她抱住衣兜里的几个竹笋和红薯,愣愣地看着他阴冷的脸庞,不知所谓。从王宫到了侯府,起初她还有些顾虑,可是后来侯府中平静而安逸的生活让她喜欢,加之侯府中的人待她就像是亲人一样,这种感觉是在宫中永远都无法体会到的,也许能这样平淡过一辈子甚是安好。也是从那时起,想要离开侯府的念头也越来越淡,只是她不想自己的命托给任何人罢了……

他将手中的野果统统丢给了她,然后撑着山石慢慢站起,向山洞里走去。

她伸手欲扶住他,他依旧冷漠地挥开手,坚持一瘸一拐地走回洞内。

是夜,因初春的气候尚不稳,天气突然又有些转凉,吹卷进洞的山风有如冬日的寒风一样刺骨。

夏品妤将枯草铺好,正要躺下,突然身后想起司行风冷漠的声音,“你,过来!”

她回首,他看了她一眼,目光便瞥向他身侧的位置。

她愣愣地跟着看向他身侧的位置。

见她不动,他冷嗤一声,“你以为我会对你怎样?想倒贴我的女人足以踏平侯府的门槛。”说完,他便躺下。

她看向洞口,呼呼的风声不绝于耳,而火堆,离她又有一些距离,他是在担心她会受冻吗?

她抿了抿唇,起身,将干草搬到他的身侧铺好,这才背对着他躺下。

蓦地,腰侧横过一截手臂,她的身体本能地一僵,就在她以为有什么的时候,他贴在自己的身上嗅了又嗅,然后将她狠狠地推到一旁,厌恶地冷声道:“你这身衣服是金线织的吗?”

她坐起身,回首看他,他瞪着双眸看她,又道:“想来你是将我之前的话全当耳旁风了,立即去换掉。”

她抬起手臂,轻轻嗅了嗅,有一股子难闻的味道,低眉再看看身上,不仅血迹斑斑,污渍处处皆是,且破烂不堪。

日里,她对着水面整理过,那时脸上一片污脏,头发也乱乱的,配着这一身衣衫,想来是一副乞丐的模样。

她咬了咬唇,起身打开包袱,拿起漂亮的新衣捏在手中,却犹豫不决。虽然她不是什么贞洁女子,就算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但是这样当着他的面换下衣衫,她依然还是觉得羞耻。于是,忍不住回首看他,正好对向他相视的黑眸。

只见他凉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冷笑着道:“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有看过?就算是,也不会饥不择食。”他说完,便背过身去。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解开身上的脏衣。

洞外刮进来的冷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迅速地穿衣裙,然后回到他的身边躺下。

毫无防备,她的腰上又横过来一只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他的身前。她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一个半边身子都受伤的人不会对你怎样,要是真的兽性大发,方才你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扑过去了。你已经累了两三天了,早点睡吧。”声音低沉嘶哑,很难想象这样温柔的话语是出自他的口中。

她瞪着双眸,看着地面上的枯草,心房之处一直在怦怦跳个不停。她闭上眼,开始数起羊只来,声音却又不小心地发出,“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不知道数羊应该是在心里数吗?还是你故意告诉我你睡不着,在期待什么。”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虽然言语仍然那然犀利,但,语调却相对低沉温柔了太多。

她睁开眼,僵直着身子,双手捏着裙摆,低低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嗯,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她不知要如何接话。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还有半年便可出宫,出宫之后有没有想过做什么?”他突然问。

她微怔,未久便答道:“听说布临山有位神医,也许会去求他老人家收我为徒。”

“拜师学医,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之后呢?”他指的是她被他召进平远侯府。

她顿了一会儿,如实回答:“没有想过,应该是做一辈子奴婢吧,直到老死。”

“差劲的想法。”待在他平远侯府的人都这样想,只可惜,他这个平远侯能做到何时,给他们保障到何时,一切都是个未知。

差劲?她撇了撇嘴,进了平远侯府,她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想法,仅存的也只是那一副傲骨罢了,面对他的时候,连最后的尊严都没了。

“睡吧。”他闭上眼,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几个月前,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有种特别的感觉,能让他安心。面对她,他可以优雅翩翩,也可以丑态百出,无须任何遮掩,无须任何伪装,担在肩上的包袱可以卸下,压在心头的巨石可以放下,可以深深地吸气,也可以深深呼气。

没有经历这又一次的劫难,他并不知道活着,除了可以报仇之外,他还可以做什么。也许活着,可以并不是那么痛苦,只是他承受的伤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愈合的,也许一辈子,也许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听到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她更加难以入睡。

他不是谦谦君子,今夜对她很好很温柔,明日也许就可以让她下地狱,他怎样阴晴不定,她早就知道。所以,他这样抱着她,并不代表什么,这只是彼此取暖而已,不具任何意义。

她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九百九十八只,九百九十九只,一千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