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材料,是卫孟喜自己跑了很多个地方,货比三家,一块一块的挑,一米一米的选,再一兜一兜扛回来的。
工人是早就请好的,昨天已经来看过,说是基本都够用了,如果中途有缺的她再跑跑,只要不下雨,三天就能盖出像样的小房子来。
这里的窝棚也不是谁家都盖得起的,还有很多煤嫂们拿不出盖窝棚的钱,至今还租住在山背后的金水村呢。
所以,建筑材料偶有丢失也是有的,卫孟喜看得很紧,白天派几个孩子守着,晚上睡觉也很警醒,就怕出个岔子。
所以,当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面前的时候,她来不及看是哪个缺德鬼,赶紧说:“同志你车轮压我材料上了,麻烦挪一挪。”
这是一卷崭新的加厚的塑料布,盖屋顶上能防水,不然下头的稻草没多久就要腐坏,垮塌后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车轮动了动,挪开了。
卫孟喜赶紧弯腰拍了拍塑料布上的灰。这自行车可真新啊,车轱辘还能当镜子照呢,她在城里来回跑这段时间,深切意识到交通工具的重要性,要是自己也能有一辆自行车,说不定房子都早盖起来了。
“你就是那谁?”自行车上的是个漂亮的瓜子脸姑娘,二十四五岁,细眉大眼樱桃小嘴,一身淡蓝色印白花的连衣裙,既洋气又漂亮。
卫孟喜知道,她就是李莫愁,哦不,李茉莉。其实俩人上辈子也不算完全无交集,她的小饭馆被人举报无证经营,治安队和市场交管局的要来拆她饭馆,是李茉莉出面摆平的。
当时卫孟喜想要感谢她,但她避而不见,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根花在学校里被人冤枉偷钱,她以一名教师的名誉担保孩子不是这种人,最后还逼得对方公开道歉。
当时的卫孟喜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久违的感受到这世界的善意,再一次登门道谢,被拒之门外。
所以,从头到尾,她虽然知道矿上有这么个风云人物,但几十年里居然一次正面接触都没有。
知道了她和陆广全的“爱恨情仇”之后,卫孟喜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忽然就茅塞顿开——人家只是内心愧疚而对陆广全的孩子做弥补,仅此而已。
“喂,你听见没?”早在卫孟喜刚来的第一天,就有人悄悄把消息报给李茉莉了,不过她一直没放心上,寻思这顶多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村姑吧,陆广全那样的渣男也就配那样的二婚妻。
后来也有人给她形容过,陆广全这次的老婆土里土气,穿着还不如后山窝棚区的煤嫂,好友在人事科,专管人事档案,她偷偷给看过,说这女人是个文盲,还是二婚,跟前夫有俩孩子……
顿时,她觉着自己被侮辱了。
陆广全那个渣男,凭啥自己这样的看不上?他要是找个胜过自己的,她心服口服,可这样土气的文盲二婚女人,她凭啥?这让整个金水矿的人看在眼里,不就是说她李茉莉比不上个村姑吗?
这不,气冲冲就来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来干啥,大概就是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吧。
卫孟喜起身,平静地看过去,“第一,我不叫喂;第二,身为一名人民教师,你连基本的尊重人的素养都没有吗?”
李茉莉顿了顿,“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我不认识,只知道大名鼎鼎的李莫愁。”卫孟喜奉行的就是,你不尊重我,我也不会给你脸。
李茉莉的脸瞬间就黑了,她最恨的就是这个外号,因为这三个字,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她在自降身份愿意当后妈的时候居然连续两次没被陆广全看上。
她居然比不上这个村妇,这是她的骄傲所不允许的。
卫孟喜其实很理解她的挫败感,也很想告诉她,一个女人优不优秀不是由她身旁的男人来定义的,更轮不着男人的现任来定义,她目前已经很优秀了,何必耿耿于怀一个追不上的男人呢?
但这个误区,别人拉是拉不出来的,得靠她自个儿想通。上辈子是不知内情,如果陆广全的死亡真的是李家打击报复带来的间接后果,那她真的对这个女人喜欢不起来。
就因为自己单恋不成功,就要把人打压到尘埃里?那李家的家风可真不怎么样。
“说吧,什么事,我还忙着呢。”
李茉莉就像看不懂别人脸色,“你孩子多大了还喝奶粉?”
看来陆广全找奶瓶要么是通过她,要么是她身边的人。
“喏,快一岁。”小呦呦听见妈妈说她,兴奋地搓手手,跌跌撞撞想要过去,却被腰上的绳子拴住。
没人帮忙看孩子,卫孟喜又怕她乱走乱爬不安全,干脆就在枇杷树上拴根绳子,系她腰上,不影响小范围活动,但不能走远。
李茉莉讨厌孩子,尤其是脏兮兮的农村孩子,压根就看也不看,捂着鼻子说:“麻烦你警告他一声,别到处找奶粉,有人已经盯上他这种奢靡享乐主义做派了,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想吧,以前自己追他的时候,吃个饭她明明是给他机会请她,以后才有借口你来我往不是?可陆广全这抠门抠到家的,上市里开会吃机关食堂,居然要跟她aa,还说新式民主就是男女平等,反正他吃得多,就他七她三吧,还一副她占了老鼻子便宜的神情!
她是真如外面传闻的主动上赶着送他手绢吗?还不是那次出去开会,她嫌桌子板凳脏,跟他借手帕擦,那不是给他机会接触嘛,下次她说不定就能以感谢为由请他看场电影,谁知道这抠门的居然第三天向她索赔!
让要么把他手帕洗干净,要么赔他一块手绢!
这还是个男人吗?这抠门到极致的,恨不得苍蝇眼里掏油脂的男人,现在居然愿意花高价给买奶瓶,闹出个奢靡享乐的名声,真该!
等等,孩子才一岁,那岂不是……刚扯证就……
想着,推着自行车气哼哼就走了,渣男!
卫孟喜不知这小姑奶奶生的哪门子的气,更不知道陆广全在她心目中是妥妥的渣男,不然得笑死,谁规定你追人家人家就得向你的美貌和家世屈服的?不屈服就成了渣男,那这世上真是遍地皆渣了!
说话也真难听,难怪被人叫她李莫愁呢,是得不到就诅咒人死那种。再说了喝奶粉就是奢靡享乐主义?那可是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啊!
外头世道不一样了,连被斗倒的矿长副矿长都官复原职了,卫孟喜不信那些跳梁小丑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当然,这只是小插曲,压根影响不到卫孟喜的心情,她回到桂花嫂家,见几个孩子又去当街溜子,心里倒是很欣慰。
她一直担心他们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法跟人相处,上辈子就是这样,总觉着自己没有爸爸,还不受爷爷奶奶喜欢,总是低垂个头,不敢正眼看人……直到很多年后,他们也没有任何玩伴,没有朋友。
可现在,除了建军,他们还跟窝棚区的好几个小孩打成一片了。
正想着,建军就哒哒哒跑来,“卫阿姨不好了,他们打你家卫东呢!”裤子都让他跑脱了。
卫孟喜一愣,“谁打?”手脚已经迅速抱起小呦呦。
“就严老三家那几个,他们说你做的饭狗都不吃,卫东跟他们理论就被打了,他们仗势欺人,不就人多,不就比咱们大嘛,等我哥来了我让我哥揍不死他们!”
原来,也是卫东自己嘚瑟。最近卫孟喜不是忙着找材料盖窝棚嘛,孩子们都知道妈妈这是要开严老三家那样的小饭馆,尤其卫东,走路脚底都带风了。
他觉着自己妈妈做的饭天下第一好吃,到时候经常去严老三家吃饭的客人都一定会来吃自家的,那样妈妈很快就能挣钱给卫红根花买小皮鞋了,所以走哪儿都要嘚瑟几句。
正巧今儿正跟小伙伴吹牛皮呢,就被严家的人听见,人说他妈做的饭狗都不吃,卫东不干,从树上跳下去理论,别人哪看得起他个刚来的,肯定揍啊。
虽说小孩打架在所难免,但卫孟喜记得,严家那几个可是一溜儿的小子,最大的十三四岁,最小的也有六岁,可都比卫东大多了。
一对一她没意见,兄弟几个围殴?那她可不干。
而且上辈子这几个都是远近闻名的混子,打架最喜欢下狠手,往死里整那种。
听说严老三的大哥是矿上的工程师,有钱有关系,导致这一家子在窝棚区也是一霸。
上辈子自己四个孩子之所以没朋友,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因为两家都是开小饭馆的,属于竞争关系,卫孟喜的味道好分量足,生意自然比严家好,他们就一直将卫孟喜当眼中钉肉中刺,大人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孩子就威胁、伙同其他孩子孤立排挤卫东几个。
小到谁家放在外头的煤球煤炉子丢失,大到矿区女厕所偷窥,矿上的废铜烂铁失窃,一切凡是坏事,他们都赖卫东,逢人便说是卫东干的。
卫东呢,又是个炮仗脾气,被人误会了不会冷静下来解释,而是粗声粗气反驳,反驳不过就动拳头,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看来,可不就是恼羞成怒不打自招了吗?
说的多了,信的人多了,到后来发展到窝棚区里谁要是不想上学就说是被卫东打了,放学贪玩回家晚了就说是被卫东打了,就连孩子偷拿父母的钱也说是卫东偷的……可以说,卫东给这些坏东西背了几十年的黑锅!
卫孟喜赶到的时候,两群孩子已经扭打在一起了,当然主要是她自家这四个被人按地下摩擦呢,尤其卫东最惨,被两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压着,还有个要把臭鞋子挂他脖子上,一张小脸也挂彩了。
“你妈是破鞋,你就是破鞋养的,你别躲啊。”
卫东小脸涨红,眼里含着泪水,但小拳头依然捏得紧紧的,一下又一下,无力的打在他们身上,犹如蚂蚁给大象挠痒痒。
卫孟喜那个火气,蹭蹭蹭就上来了,“干啥呢,欺负人啊?”
孩子们回头,严老三家十三四岁的大孩子已经不怕大人了,更何况是个女人。只见他们哼一声,“就欺负你们了,怎么着?”
“呸!知识越多越反动,陆展元就是个大大的反.动.派,打他的狗崽子咱们是看得起他!”
有本事来咬我啊。
卫孟喜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恃强凌弱,还动不动就给人戴帽子,贴标签,矿区的一切,好像总是慢着半拍,包括孩子的思想,依然停留在几年前的阶级斗争上。
破鞋是吧?反.动.派是吧?给你们背几十年黑锅是吧?新仇旧恨加一起,今儿谁也别想好过。
“你们一个十四,一个十三,加一起都比我大了,却合伙欺负一个四岁的孩子,可真够出息的啊,恃强凌弱是资本主义做派,你们这俩小资本主义崽崽就得我这无产阶级老大姐教育教育你们,但我成年人不打孩子,以免被人说以大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