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广梅说话算话,正月初六的中午,她坐着摇摇晃晃的长途班车,终于来到了金水煤矿。
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陆家老五,她的双胞胎弟弟,听说是在老头老太的建议下,他主动要求跟来的。
根花根宝最喜欢他们,兴冲冲把他们领到家门口,老五还不信,“根宝你可别骗你叔,你爸可是工程师,就住这儿?”
又矮又黑,关键门口的下水沟里,臭烘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冲洗了,到了夏天蚊子苍蝇和老鼠,不知有多少。
这可真冤枉卫孟喜了,她一天巴不得冲洗十道,可下水的味儿就那样,她还放过不少洗衣粉进去呢,一点用也没有。
卫孟喜对这个小叔子没好感,因为上辈子帮她的从始至终就只有广梅一个人,小叔子一次没来看过他们,更别说出钱出力,现在大老远的来一趟,这么多侄儿侄女,他居然也甩着两只空手。
倒不是说一定要他为几个孩子花钱,可对比广梅,又是写信,又是偷偷补贴他们,还用大麻袋扛了一袋土豆白菜苹果梨子……都是随处可见的蔬菜水果。
她的娃还真不缺这口吃的,但心意更重要。
看着老五那探究的小眼神,卫孟喜严重怀疑,他就是老头老太的“特派员”!
陆广全说日子难过下岗打钱的话,他们当时是信了,但事后肯定会怀疑,正好广梅要来,他们就把老五也推出来。
卫孟喜本来都已经在厨房切肉了,闻言顿时把肉藏起来,准备好的白米白面也藏起来,幸好今天为了接待他们还没开始卤肉。
再扒拉扒拉头发,把衣服弄脏点,红着眼出去,“广梅你们可来了,咋,是爹娘让你们给咱送钱来了吗?”
陆广梅抿了抿唇,“不是。”
卫孟喜又去扒拉那大麻袋,“这一定是爹娘让你们送来的粮食,我就知道爹娘疼孩子!”
陆广梅嘴角抽搐,“你可真天真。”
就连老五也忍不住翻白眼,这三嫂真是绣花枕头。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小窝棚吸引,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就是打扫得再干净,也不可能镀金,房子又小又矮是事实,他进屋都得弯腰低头也是事实。
再看屋里,除了床和书桌,啥也没有,连下脚地儿都没有。
陆家在菜花沟虽然不是最宽裕的,但至少房子宽敞,南北通透,有门有窗的,就连院子也宽阔平整,还是青砖瓦房……这种稻草盖的黄泥土窝棚,来场狂风暴雨,连人带屋能把你带走!
偏偏卫孟喜还要诉苦,“我跟你三哥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窝棚是跟人租的,一个月要五块钱租金,你三哥不在,我们已经欠了三个月了,你看老五你能不能先……”
陆老五以前跟她没啥接触,现在恨不得不认识她,哪有一见面就借钱的!
正好,卫东几个冲进来,身上还带着刚滚的雪泥,脏兮兮的,“妈妈,我好饿,啥时候吃饭啊?”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你去看看哪儿还有米?”
卫东瞪大眼,不过,下一秒看见五叔他就懂了,爷爷奶奶派五叔来检查他们家的日子,一定要怎么穷怎么来,于是一个反手抱住他,“五叔你快给我们家买点米吧,我都三天没吃饭了。”
“我……我也,我们三年没吃肉啦。”根宝小声附和。
冬天孩子穿得多,也看不出长没长肉,但小脸脏兮兮泪汪汪,看着也不像过好日子的。
老五本来也不想久留,听说晚上还要自个儿花钱去住招待所,他当即决定,决不能留在矿区过夜!鬼知道这群孩子会不会看上他胸前的钢笔,腰间的皮带,或者这身刚买的西装?
“三嫂也别忙活了,我们来亲眼看过你们过得很好,我们就放心了,还得赶回学校补课呢。”给广梅使眼色,快走快走。
陆广梅本来就是个大直女,不仅一点没看出三嫂和侄子们夸张的演技,居然还趁卫孟喜送他们去坐车的路上,又悄悄给她塞了十块钱。
“你留着,大正月的给孩子割两斤肉。”她心里实在是不舒服,都过成这样了,爸妈还担心三哥是不是被吹了枕头风,骗他们。
现在,他们满意了吧?
陆广梅冷笑,也没等老五,一个健步跳上班车,让三嫂和孩子快回去。
卫孟喜心里暖洋洋的,又有点愧疚,本来不必忙着广梅的,但老五像只苍蝇一样,整天围着她们转,想要抽空说两句体己话都没机会。
不过,刚才她趁老五嫌弃的时候,偷偷往广梅兜里塞了一百块钱,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只是不知道是钱……相信她会甩开老五,偷偷看一下。
卫孟喜现在不缺这点钱,也不忍心广梅在学校节衣缩食,塞钱给她,一是做嫂子的心意,二来也是让她放心,他们并不像老五看见的那样难过。
***
话说这一仗,她打得十分漂亮,不仅自己心情美,就是孩子也美啊,四条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有这么一个极度护犊子的妈妈,他们能在窝棚区横着走。
尤其根宝,为了维护妈妈,他做了卫东才敢做的事,这是值得鼓励的。
这也是跟上辈子不一样的。上辈子孩子打架的事时有发生,可卫孟喜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面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孩子感受,来不及听他们解释事由,但凡有家长找上门,她只会弯腰道歉,只会赔礼,总觉着自己没教好孩子给别人带来麻烦。
而孩子们也体谅她,不愿妈妈卑躬屈膝给人道歉,再遇到事情也就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默默无闻,只有这样才是懂事的好孩子。
这一次,卫孟喜不想委屈自己,更不想委屈孩子,她肯定不赞成孩子主动惹事,但要是被人欺负了,不仅要讨个说法,还得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
她就是认死理,就是疯狗,怎么着吧,有本事就别招惹她。
原本以为,闹了这么一出,名声肯定不好,卤肉的生意也要受影响,谁知第二天去摆摊的时候,早有人在后门排起了长队。
“哎呀可算是来了,谢天谢地。”
“我们还以为你今天不出摊了呢。”
卫孟喜知道做小吃的就是讲究个稳定,不能让老顾客跑空,年前歇业的时候说好今天开业,就是天大的事她也得信守诺言。
有歇班的工人,也有家属区的家属,无一不是笑眯眯的,夸她做得对,“就是要好好治治那些长舌妇。”
“就是得让她们付出代价,不然谁都能背后坏人名声。”
卫孟喜笑笑,她也不想当祥林嫂,过去的事不会揪着不放,几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对不住各位了,因为我一个人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以后我都只做卤肉,不卖快餐了,给大家带来不便我很抱歉,只是家里事情实在走不开……”
这年头卖东西的,谁不卖啥了,从来不会特意跟顾客说一声,大家也都习惯了,但卫孟喜这种郑重其事的道歉和告知,反而让人心里更舒服。
那是一种被尊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有的工人忙安慰她:“没事没事,饭咱还可以去食堂吃,只要你还卖卤肉就行,哪天想吃了能买半斤也不错。”
“对,你顾家要紧。”
“就是,你这一个女同志拉扯孩子也不容易,等以后小陆回来就好了。”
面对大家的善意和理解,卫孟喜心头热乎乎的,“感谢大家的理解,以后大家想吃肉了只管来这儿。”
在这种相互理解的氛围里,今天的卤肉卖得也很快,主要是买的人都很爽快,尤其是煤矿工人,小十天没吃上肉了,怎么着也得买个半斤八两的,排队排到后面的压根连汤都没喝上。
“大家可以明儿再来,明天中午我还在这儿卖。”
收摊回家,文凤也回来了,正追着小呦呦喂饭,其他四个乖乖写作业呢。卫孟喜一看,居然连衣服也洗干净,晾上了。
“妈妈,我教文凤阿姨洗的哦,用洗衣机哦。”根宝这孩子,每次妈妈洗衣服的时候他都不出声,默默地跟着,时不时还很贴心地递上洗衣粉和刷子,居然是闷声不吭第一个学会用的。
卫孟喜少不得要夸他几句,看基本也没啥家务活了,她吃过饭就找文凤借了两本初中的语文和数学来看。
小学课本她已经扫完一遍了,其实用成年人的阅历去看也没啥难度,但初中就比较难了,那几篇经典的文言文古诗词她可以很快背下来,但数学却不行,她得先理解了公式,又把课本上的经典例题琢磨透,遇到类似的才会做。
可即使如此,她的“进步”也足够让文凤惊讶的。“嫂子你全会啦?”
卫孟喜点点头,简单的有理数、一元一次方程、相交线平行线和三角形,她倒是懂了,“这个二元一次方程组和平面直角坐标系,我还搞不清。”
文凤忙安慰她,“我也是学了好久才懂的,你哪儿不懂我给你说说?”
卫孟喜看她忙了一天,倒不好意思麻烦她,毕竟小姑娘还要复习高考,时间比她的宝贵多了。“去去去,我就不信我自己琢磨不出来。”
她低着头,拿着铅笔,不舍得在文凤的教科书上乱画,就自己抄在笔记本上,一遍不懂就多看一遍,两遍,三遍,她也不是笨人,忽然一拍笔记本,“懂啦!”
孩子们看妈妈这么认真,自然也会有样学样,不像以前群魔乱舞了,就是卫东,也会嘟囔:“我卫东可比我妈聪明,没道理我妈能学会,我学不会。”
那副一面嘟囔一面写字的模样,就像变了个人,卫孟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她爱学习,她的孩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幼儿园也不需要他们学多少文化知识,重点是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用眼时间太长不好,卫孟喜赶他们出门溜一圈。
桌子上放着一堆作业本,她根据名字将每个人的收纳分好,结果却在最底下发现一张不一样的信签纸,上面画着一头老虎,别说,那形态皮毛都十分传神,虽然笔画简单,但任谁都能看出来是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
“妈妈,我画的哟!”小呦呦屁颠屁颠进来,抱着妈妈的腿,大眼睛眨巴眨巴。
“真是你自己画的?”卫孟喜不信,她不懂什么画,但也知道这只老虎画得非常传神,一个两周岁不到的孩子怎么可能画得出来,就是大的四个她也不信,怕不是文凤画了逗他们玩的。
“嗯呐!”
卫孟喜以为,她就是听见妈妈夸二哥了,也想要夸奖,所以顺口说的,压根连妈妈的问题都没听懂。想批评两句吧,又觉着这么大年纪不至于上纲上线,不批评吧,人还巴巴的等着夸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