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侯爱琴来批评过她以后,又找张毅做过思想工作,九月份开学的时候,两口子终于把张川张江送学校去了。

一个三年级,一个一年级,倒是能续上在老家的课程,而李秀珍忙着做罐头,忙着上山捡菌子,也忙着往市里卖各种稀奇古怪的山货,压根没时间管他们吃没吃饭,还是侯爱琴又来了两次家访,两次均看见兄弟俩没吃的自己啃窝头,老太太生气了。

生气的后果很严重,直接在窝棚区等到李秀珍和张秋芳喜滋滋回家,兜头就是一顿骂。

骂得李秀珍屁都不敢放一个,最后只能答应她提出来的,让兄弟俩去学校食堂吃饭,每个月往班上交七块钱。

她不愿意?侯爱琴刚才可是亲眼听见母女俩说今天又挣了多少的。

自此,兄弟俩除了晚上睡觉,就不怎么回家了,但捡煤块是依然没放弃的。

卫孟喜骑摩托车经过的时候见过好几次,有时候就顺路载他们一程,连人带煤块的送到机关大院附近,那里舍得花钱买煤的人多,经常是没多久就能卖光光,下午回家再顺带将他们载回来。

卫孟喜能做的只是举手之劳,她对自己的孩子都还愧疚没时间多陪陪呢。

“张江也来试试,好看吧?”

张江一直是个软萌的小笨蛋,叫试试就试试,压根不管哥哥的眼色。

“喜欢吗?”

“喜欢。”

李秀珍笑得咯咯的,“怎么样,妈妈对你好吧?”

张江犹豫一下,终于看见哥哥的眼色,像背书一样抑扬顿挫毫无感情的说:“好,非常好,妈妈对我和哥哥最好啦!”

卫孟喜差点喷笑出来,张江这臭小子,咋那么鬼灵精呢?为了少挨打挨骂,兄弟俩可是说好的,在继母面前永远只说她的好话,问啥都是妈妈最好,但遇到能帮他们解决问题的人,譬如卫阿姨侯奶奶,他们却会实话实说。

生存环境让孩子变得会随机应变,做一条合格的小变色龙。

不过,真正的变色龙却是李秀珍,以前那么讨厌这兄弟俩的,怎么忽然之间转性,还给他们买新衣服?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特别温柔了呢?

要说她真想洗心革面想做个好妈妈,卫孟喜第一个不信,这种人永远只在乎自己,连亲闺女她都爱答不理随意打骂的人,期待她良心发现,那真是做梦!

不过,卫孟喜还是留了个心眼,万一她真在兄弟俩身上打什么歪主意,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虽然她自己家的日子都还过得坑坑巴巴呢,但狗蛋虎蛋真的跟上辈子不一样了。想着,这才发现天都黑了,而陆学神却还没回来。

他们学校大一都是理论课为主,放学很准时的,最迟七点就能到家。

卫孟喜有点担心,想去值班室给他挂个电话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自从被狠狠地教训过一顿之后,卫东忽然懂事了很多,见她拿着手电筒要出门,忙追上来,“妈妈,我跟你去,我能保护你。”

卫孟喜知道,臭小子是在变相的认错,讨好她呢。

结果刚走到矿区后门,迎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手里牵着小卫红,原来是回来顺道接孩子回家。

“妈妈!”

“爸爸!”

两个孩子热情的呼唤,两个大人相视而笑,陆广全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仇师傅。”

他对着身后高个子的老人介绍,“仇师傅,这是我爱人。”

卫孟喜张了张嘴,仇师傅却兀自大笑,“这叫啥,大水冲了龙王庙。”

陆广全疑惑,“你们之前认识?”

“你一直说你爱人怎么怎么着,原来就是这小女同志啊,你让我不要再去卖泥鳅小鱼儿,以为我跟你说的不愁卖是故意宽你的心,那现在买我东西的人就在这儿,你问问她,我瞎说没?”

卫孟喜一头雾水,对,这就是她一直买鱼买螺蛳和河虾的仇大爷,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一身十分了得的浮水本事,以及长度惊人的臂长。

上次她差点被皮球砸中,还是他帮了一把。

陆广全一听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也笑了,顺便把他和仇大爷的关系说了。

准确来说,这位是仇大叔,不是仇大爷,人家生理年龄才四十五呢,比陆家老两口还年轻,只是因为常年在海子边风吹日晒,所以皮肤老化得快,但精神状态十分不错,步履矫健,声如洪钟。

原来,仇大叔的儿子以前也是煤矿工人,但不幸在一场意外中失去双腿,这使得原本在外地工作的仇大叔不得不回到老家照顾儿子,而陆广全就是当年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地底下背出来的工人。

如果他只顾着自己逃命,不管工友的话,小仇师傅失去的就不仅是双腿,而是生命。所以,仇师傅一家一直很感激他,把他当救命恩人的。

陆广全不仅救了小仇的命,接下来这几年里还经常去看望他们,给他们送过钱,但仇大叔都拒绝了,他觉着自己靠小鱼小虾也能吃饱,但陆广全一直担心他说假话宽他的心,谁知道一直买仇大叔东西的,就是自己的妻子。

兜兜转转,“我仇家就是跟你两口子有缘啊。”

仇大叔哈哈大笑,十分乐观并健谈,要不是相信陆广全不会说假话,卫孟喜压根想象不到他家里还有个截肢的儿子。

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正想小声问问,忽然他长长的手臂一伸,直接将蹦蹦跳跳的卫东往怀里捞,粗声问:“要让我教的就是这小子吧?”

卫东压根就不怕,更不可能吓得大叫,他的关注点是:“爷爷你的手咋这么长呢?像长臂猿!我们在动物园见过的长臂猿,能捞月亮那种猴子!”

仇大叔都被他这脑回路都笑了,“说老子像猴子,是不是讨打?”

其实,他平时是很和气一人,这么说话是故意吓人。

“我不怕,放我下去,咱们打一架。”

“卫东,怎么跟爷爷说话的。”卫孟喜警告。

“本来就是,只许爷爷吓我,就不许我吓回去,你们大人就是双重标准,一点儿也不公平!”

最近他是真喜欢跟妈妈抬杠啊,卫孟喜也很没办法,打吧,都五岁的大孩子,有自尊心了,不打吧,又总是被他气。

“行,你是小孩,我蒙上眼睛,再让你一只手怎么样?五招之内你要是能打到我,甭管打哪儿,我就认输,要是打不到,你以后就得好好听你妈的话,不许抬杠。”

卫东大眼睛一转,“好。”

他就不信,他卫东在窝棚区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怎么可能打不到他?

回到院里,仇大叔果然拿块布蒙住自己眼睛,又把右手背到身后,晃了晃左手,“我不动腿,就只动这一只手。”

就连卫孟喜也不信,卫东这熊孩子力大无穷,能跑能跳,不小心撞铁门上都能把门撞出一个凹的人,仇大叔再厉害,在不动脚的前提下,真能躲过去?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天真了,才刚说一个“开始”,都没来得及反应呢,好像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卫东“刷刷刷”乱打几拳,居然都没碰到仇大叔。

他就是身体柔软而灵活的晃了几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卫东涨红了脸,“为什么打不到你呢,爷爷?”

仇大叔摘下布条,“因为你不动脑子。”

以眼神示意,男子汉就说到做到,愿赌服输吧。

卫东这种刺头,本质就是慕强,谁要是能在他在意的地方压制住他,收服他,他就心服口服。“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凶你,我错了。”

卫孟喜的心情很复杂,自己养了他这么久,好话歹话说了几十箩筐,威逼利诱的招数全使尽,他还是心服口不服,但外人只是几下子,就让他乖得兔子似的。

这种感觉很微妙,似乎就是,他已经过了全心全意依赖她,与妈妈共生的年纪,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絮絮叨叨指责他的老妈子,而是能让他学习到东西的导师。

卫孟喜很失落,又有点欣慰,这种成长和叛逆,比上辈子来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