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放下了枪,将它放在考尔的胸口。
幸存下来的人们聚集在周围,这些身上挂着彩流着血、只进行了基础的紧急救治的水手们沉默地注视着船长的尸体,随后默默鞠躬,各自从身上取出一枚银币,将它放在船长的口袋里。
海上讨生活的人,告别仪式也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怎么办?”巴特尔默默走到狂铁旁边,嗓音低沉。
狂铁头也不抬:“把死去的人推入海中,把他们的一缕头发剪下来埋在岸边……你是跟着考尔大半辈子的老海员,这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明白。”
“我没问你这些事,”巴特尔却只是盯着狂铁的眼睛,“我是问你……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船长上路孤单,”狂铁慢慢说道,视线投向了远方,“……我去取一个人的性命来陪他。”
“考尔说过,那不是我们能复仇的对象……那是高塔的鹰犬,我们把所有人的命都填进去,也够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狂铁却只是静静地看了碎石地上的血迹和破碎的遗体一眼,他的目光再转回巴特尔身上,眼神中却并无愤怒和鄙夷,只是十分平静地问道:“就这么算了?”
巴特尔一声不吭。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刚跟着考尔踏上航路的暴躁船员,生活带给他的是沉重的经验,他知道那座漂浮在钴蓝海中央、被誉为瑰宝的海都背后有着怎样冰冷的规则,也知道在那如机器般冷酷运转的规则之间,区区几条人命何其渺小。
狂铁默默注视着考尔的尸体,老船长的脸已经被一片破布挡住,而那身破旧的船长制服血迹斑斑,此刻更显破烂。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一贯只知道赚钱、为人处世谨小慎微又狡诈圆滑的船长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跑来这座小岛,会想要来“援助”素未谋面的采珠人,甚至为此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他知道这里面恐怕是有原因的,有着只有考尔知道的原因,那或许是这位老人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亦或者是一份只有他明白的执念。
但这一切都已经随着老人吐出最后一口气而结束了,他的人生与牵挂,皆已被无形的灵魂引渡到海渊的另一边。
但死去之人本身,却将成为一份新的牵挂,成为幸存者人生的一部分。
他在老船长面前弯下腰来,仿佛与对方耳语:“老头,这件事现在与我有关了。”
说完他直起身子,重新看向巴特尔,十分郑重地开口:“你照顾好活下来的人,放心,我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去冒险,我们……”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石滩。
那个被他一拳打飞、理论上应该已经死掉的魁梧男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那人还活着!他跑了!
一连串令人不安的推演瞬间在狂铁脑海中涌动,他语速飞快地对巴特尔说道:“刚才那个人跑掉了!他会把消息带回去——我去追,你在这里照顾大家!”
话音刚落,他便已经冲向了那个魁梧男人之前倒下的位置——对方受伤不轻,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毫无痕迹地离开!
狂铁发现了血迹,在嶙峋的怪石和风化的石滩上,颜色发暗的血迹构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延伸向岛屿的另一条海岸。
他沿着这些血迹一路追踪而去,脚步飞快,脑海中的思绪更快。
决不能让那人逃掉,不能让他把这里的情况带回到他主人耳边,一旦那个“执行官”知道这里有人幸存下来,那就全完了!
伤势严重的水手们现在还没法驾驶云雀号离开这座岛,只要那个执行官折返回来,大家都得死在这边!
关于未来的可怕推演驱动着狂铁的双脚,他几乎忘记了身上的伤痛,飞快地越过了怪石遍布的荒地和海滩,而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倒在海岸上、奄奄一息的壮硕男人,以及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小型机关船。
对方的情况比狂铁想象的要凄惨,而那个执行官似乎压根没有在这里留下更多的人手。
狂铁向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对手走去,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对方则在听到海岸上传来的声响之后挣扎着转过头来,在勉强看清眼前的人影之后,这个魁梧的男人扯扯嘴角,竟然笑了起来:“哈,是你……”
“看来你的主子也没那么在意你,”在确认周围确实没有敌人之后,狂铁蹲了下来,他心中怒火仍旧,然而在看到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对手时,他的表情反倒平静下来,“他连个后援都没给你留,就给你留了这么艘船——以你现在的状态可开不走它。”
“……确实,”魁梧男人扯着嘴角,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拼着最后的力气到这里的时候确实有些绝望。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狂铁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个人:“你倒是很平静?你的主子……”
“对大人而言,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你们自己才认为自己的命有那么重要,”男人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眼神仿佛是在嘲笑着眼前年轻佣兵的天真,“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关注这里。”
狂铁感觉自己无法理解一个被如此放弃却还如此淡然的人,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和一个鹰犬纠缠。
“你口中那个大人,去哪了。”他冷冷注视着对方,沉声问道。
魁梧男人只有沉默以待。
狂铁一连问了三遍,所收获的仍然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