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想象不出,才反而越是恐怖。
玉无霜当初说这个秘密连他也承担不起,虽不免有轻视之意,本质上却也没有说错——即便钥匙在他手上,即便他仍对这个大阵的真实性存疑,他也没有勇气用“试一试”的办法来确认其存在。
“醒祖留下如此毁天灭地的大阵,最终却并未动用,还把钥匙带入了皇陵之中,伴随自己长眠。”
夜雪权的声音轻淡得甚至有几分飘忽,“这片山河如此瑰丽壮阔,谁会舍得它毁灭呢?”
“醒祖亲手打拼来了这片江山,所以他舍不得。你见识过江山多娇,体会过江湖快意,深知这繁荣盛世的魅力所在,所以你也舍不得。”
“但这一切,我都没有见过,也永远都见不到。”
“所以——我舍得。”
简简单单的“舍得”二字,却犹如九天惊雷,轰地一声劈在夜雪焕心头。
在山谷中看过醒祖的忏罪书之后,他和蓝祈曾点到即止地讨论过,若这朵玉花真能毁灭天下,夜雪权会不会动手,但最终心照不宣地回避过去。而在初进皇陵之时,玉恬也曾提到类似的话题,当时她还漫不经心地打趣问——谁又舍得呢?
他们都想当然地以为没有人会愿意毁去这片江山,这不仅仅是勇气或器量的问题,事实上就连醒祖那样的疯子最终也未能动手,就是因为他舍不得。
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视界广阔,就越明白世间美好,越舍不得山河破碎。
夜雪焕这些年在边关上见惯了边民的艰难贫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出晚归,每日不是辛勤劳作,就是为生计奔忙,还要随时应对外敌来袭,不得片刻喘息,更不谈什么娱乐消遣。
而在整个重央,至少七八成的普通百姓都是一样。他们目不识丁,没有什么理想抱负,不知什么世间广阔、山河瑰丽,也想象不到繁华之地的权贵富豪是如何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所以也不嫉妒、不怨恨、不贪婪,无知无觉,浑浑噩噩,转眼就是一辈子。
夜雪焕曾经也对这些人怜悯且不屑,直到他从西丘陵中死里逃生,在落霞关下的边村里喝了一碗久违的热粥。
那当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却足以在他的记忆中存留一生;因为在经历过千难万险之后,哪怕只是一碗平平无奇的蛋花粥,也足以让人幸福满足。
他想那些平民或许也是如此,在劳苦一日之后,能有一碗热饭、一口温酒、一床暖被,便足以慰劳生活的艰辛。
他们的满足就是如此容易,他们的追求就是如此简单,没空去思考什么天地真理,没空去关心什么生命和存在的意义,甚至到了临死之前都说不出自己一生究竟有何可圈可点之处,但他们依旧在顽强地、努力地活着。
而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凡人,撑起了重央的盛世繁华。
这样的世间百态,比壮阔的山河本身更加迷人。
在看过这些之后,夜雪焕又如何忍心看江山损毁、生灵涂炭;就算是天下之主,也没有资格剥夺这些人活下去的权利。
但夜雪权却说,他看不见,所以他舍得。
这种冷静和理智比疯子更加可怕,那“舍得”二字太过坚定沉重,夜雪焕甚至都不敢怀疑他的决心;谁也说不清他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能够在必要关头毫不犹豫地拧动他手中的钥匙。
夜雪焕不敢赌,也舍不得;但夜雪权不在乎,所以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山河人间在他眼中,不过都是一片黑暗罢了。
他能这般震慑夜雪焕,就同样能震慑其他所有人;只要他有这道大阵在手,哪里还有什么权臣敢和他分庭抗礼,哪里还有人敢挑衅他的统治?
即便没有庆化末年的宫变,即便没有楚长凌和南宫秀人弑父叛族,只要山河大阵的钥匙重现人间,权臣当道的局面也必然瓦解;越是刘霆、楚悦之这等爱惜羽毛、老谋深算之人,越是不敢与夜雪权对弈这样的豪赌,最终只有妥协一途。
楚后当年的确没有所谓的“计划”,她只是挑了最适合的人取来了这把钥匙,再让最适合的人来持有这把钥匙,便在十余年前就锁定了胜局,帮夜雪氏牢牢抓稳了皇权尊威。
从今往后,重央必将开启皇权独大的时代。
倘若这便是楚后当年那件“非做不可”之事,那衡帝驾崩前那番话的意味便明了了——夜雪极想要用挑拨和制衡的方式来消减权臣,而楚后却要用最霸道最不可理喻的方式逼他们退却。
所以他才会和夜雪焕强调他才是对的,而楚后的做法太过极端;所以他才会说蓝祈是枚弃子,因为接触过如此机密的蓝祈没理由能活着。
越是想象不出,才反而越是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