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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脂功业 徐十五娘 2607 字 2个月前

拿不出理由来,只是拖着。在报纸上看见,任希靖他们学校头一个入内地去了,自己在的华宁也在那边开了学,又说任希靖也升了职务,年纪轻轻,也是知名的得意人了。他自己坐在窗下,借着秋雨声翻家里的旧书,想起故人,远得如那江面的雾气,又软得似一朵云,又遥远,又虚幻,又使人生恋。大抵真人如何已不重要了,只是有这么个符号,任他是哪一位,生活就有了寄托。因此,居然真没再联系任希靖。

这次回去便和好——在清晨南下的火车上,念过这话。但此际和好与否,分离流落,又有何别?倒不如都保有一副自由身。这么着,笑起来:两年以前,事事都要认真,如今又这般无谓。连着情爱本身,都一样淡漠了。或许恋爱的激情也是山脉,过了峰头便跟着山谷。

江南的雨水,春天下完了,到夏末还有剩,仍然淅淅沥沥的。浦季宾母亲这年过世,他在床前听见雨声潺潺,似能代自己的哭声似的。或许亦是幸事,因为门口那条江水终于不顶了用,之后未久,这头便又打了起来。毫无征兆,一夜之间,前两年相安无事地对望下来,几乎叫人忘了这地方多么危险!

几次托朋友设法,才买到的车票船票。在战前,他算半个知名人物,敌人要在沦陷区办学,不免打起他的主意。聘书发到了手,人来谈了,他还在设法虚与委蛇,“合作”的风声便被放了出去。他卷了行李要走,倒有个家里堂弟一向在这头做生意,因此住一处,这时竟拦在门前:“哥,你……你不能跑呀。你这么跑了,过几天咱们县里让人占去,他们来寻你,我们可怎么办?你得为我们想想呀。”

浦季宾气结。他正是忧心此事才迁延至今,堂弟有此一问,忧虑反而顿尽。见桌上搁着两碗剩饭,一手抄起一碗摔在堂弟脸上,冷笑道:“我管你个贱胎怎么办!回家问你老子。”酱油汤和炒青菜兜头淋下,还带着余温,烫得堂弟大叫一声,眼前看不清东西,几乎睫毛都烫掉。

这事他终究理亏,更没想到浦季宾会这样发作,一时呆了,心底亦有些愧。正巧隔壁太太听见摔碗,在门口问道:“浦先生,你怎么啦?没事罢?”

堂弟知道那太太倒很照拂浦季宾的,不欲纠缠,就这么让开了门,微笑道:“我没什么,只是来借点盐巴,不小心掉了东西。这就走了!”人生到此,家乡也终于不是容身之处。浦季宾经这一闹,明白不可久留,赶快同儿女漏夜出奔,到珠城去了。

辗转到达,又是夜雨潇潇。他以往没来过,除了家乡话便只会说一口官话,连云间口音都是半吊子,何况是这里的方言?走在街上,满耳朵听着,像是身处异世。过海时站在船头,虽然漂泊万里,却是难得的开怀时刻。“我”终于短暂地从人生的框子中逃离,成为这扁舟上一颗尘土,可以任意西东。听不懂旁人私语,倒正给他造成一个独处世界。已到了后半夜,甲板上四顾无人,他自己唱起段戏词:“我本是一介寒儒穷措大,都只为我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手中无钱花……”到这里,却忘了后头。

这《马前泼水》,向嫌太俗,不曾记全。跳了一段:“今日我衣锦还乡跨马游街下……”后一句还没起,便有人从角落出来,拍手笑说:“在这船上,没想到还有人后半夜唱京戏。”

浦季宾叫风一吹,回想方才举止,真是羞赧无比。勉强笑道:“打搅先生赏景,真不好意思。”

那人闲极无聊,便问:“你先生自己带着孩子,又唱这段戏,难道也有买臣休妻之恨吗?”

把浦季宾问住了,答道:“没有。”来回之间,却攀谈起来。到了珠城,那人真当他是个朋友,找旅馆、找些文字活计补贴家用,帮了不少忙。熟悉了,他才忍不住道:“我没有买臣休妻之恨,只是恋爱不顺,乱发感慨罢了。”就给他讲了任希靖那故事——只是将主角改成了一位女士。

这朋友道:“想散就散,想聚就聚,哪里要许多顾虑?这种世道,万一哪天一颗炸弹下来,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浦季宾微笑摇头,低声道:“我却没有你这样的襟怀。虽然自己也觉得惭愧,但或许老天爷非要让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这样才不会过出一模一样的日子来。就譬如,换作我是你,就不会在船上同人搭话,失掉了你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好朋友。”

他受着这位好朋友傅先生的帮忙,在珠城很呆了几个月。但生活程度高,也不大敢久留。又年年月月地听传言:“这里未必是个世外桃源!只要想打,海上也能打起来。”赶紧地买上票走了。

拿不出理由来,只是拖着。在报纸上看见,任希靖他们学校头一个入内地去了,自己在的华宁也在那边开了学,又说任希靖也升了职务,年纪轻轻,也是知名的得意人了。他自己坐在窗下,借着秋雨声翻家里的旧书,想起故人,远得如那江面的雾气,又软得似一朵云,又遥远,又虚幻,又使人生恋。大抵真人如何已不重要了,只是有这么个符号,任他是哪一位,生活就有了寄托。因此,居然真没再联系任希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