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也许就主动这一回,用掉全部心气。忆起跟任希靖游行,同样,就一回。从没有个好结果!忽然地,想到白天的应酬。那位校长见了他,浮泛一笑:“希靖一早就来讲交情,还翻出十来年前的旧事。我还在想,文科聘谁与否,都是那几位先生决定,我从来不故意拿捏谁,何必要来!原来是你。”
到底问了:“怎么个原来法?”
答道:“我听朋友讲闲话,还以为你们两个早已经绝交了,没想到,还是这么要好。”
浦季宾瞥了一眼,见任希靖不语。那边讲笑话似的:“我刚来的时候,在监狱里见希靖,他说,不能放别人,也一定要放你。我久不见传奇侠义故事——”
任希靖恰好截道:“哎!先生不要讲那些傻事了。”浦季宾当时只顾发窘,眼下却脱口而出:“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专门又给我下套。”
任希靖道:“胡说八道。我还能支使得了他吗?凑巧罢了。”
浦季宾趴在床上,侧过头,叹气道:“希靖,你真厉害。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面对你的谋划,我只有举白旗的份。”
任希靖一点点摸着他的脊背,轻轻哼了一声。说:“明天,举白旗的该是汪先生了。”
第四章
但是一册《汪时敏纪事本末》,在浦季宾这里,还有不少后文要写。那晚,他对任希靖说过:“汪先生也是好人。”语气懒洋洋的,真可谓胜利者的宽容。
“虽然翰林世家出身,但比那些遗老遗少强得多。”说到之前碰到的一位,提及甚么文化名人,言必称老世兄、老世伯,语气也抑扬顿挫的。浦季宾点评道:“年纪轻轻,就像半截身子入土,真是难得的装腔作势!”
抱怨中带着因快乐而生的做作,声调的惊叹意味更多是人为制造,像在说外语。任希靖说:“是呀。是强得多,时敏从来不躲,也不闹失踪。”
浦季宾道:“我怎么闹失踪——”先辩这句,倒把刚要说的“你还要叫他时敏”给漏掉了。
任希靖只说:“我们还都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来不及的?只要你不再故意逃跑。”此为答他之前那一问,浦季宾得了这话,知道事情暂且有了着落,身子松下来,但也不曾期待过甚。毕竟已经看透了,任希靖就是个不正经的人。拴住浪子的心,那是很难的事,但不这样,不是任希靖。
就不会三番五次同他分分合合,或许早彻底绝交了事。现在呢?现在,两人同时被絮絮的情网裹住了。要说多么黏腻,说不上,但要拆开也很困难,网子早和皮肤贴在一起,汗津津的。浦季宾相信这样一种感觉。在黎明黯淡的白光里,任希靖俯在身前,悄然注视着他,那一时,他很切实地感受到,他终于同任希靖恋爱了。他问任希靖:“希靖,你有多喜欢我?”
任希靖说:“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是每见你一回,就要凡心大起的。”这倒也够了。虽然他更指望任希靖回答“是对旁人都收了凡心”的,但没说。以前的每一次,都是匆匆聚了又散,互相浅尝辄止,这一回不同了,有机会让它渐渐发酵。实在也是种考验,因为浦季宾总疑心,正是因为以前次次浅尝辄止,才会心存遗憾,等到吃透了,反而没什么意思。
像喝酒,不到醉得不省人事还不甘心。或者吃什么特产,闲谈时,对朋友说的话:“上次都没吃痛快,回来还总是想!哪天有机会,要买上一大盒子,慢慢直吃到腻。”他知道,任希靖一定也这样想。他和任希靖是太不一样的人,但熟起来极默契。有时,说话都只要半句即可。
他两人之间拥有橘子水似的默契。清淡,酸甜的,轻盈的。到渡口去,浦季宾望着哪里,越走越慢,任希靖瞧出来了,就说:“去吃面吗?”坐在巨大的黄桷树底下,听见风吹叶子。
浦季宾要吃一点辣,不然,就不甘心。他说:“我是到了哪里,都可以随遇而安的……”然后,送任希靖回住处。浦季宾自从两个孩子上了初中,倒比以前多了不少自由。
秋季的一天,照旧坐船过江,去任希靖那里。浦季宾住得离城近,任希靖和研究院都新搬到了郊外,更安全些,也不怕会放警报。本来,自从海面上开战,连警报也少得多了。任希靖掰着手指给他一年年局势数过去,末了说:“其实你没有赶上最难的时候!还算幸运。”
头顶上,当然还有飞机,但都是过门不入。又是悚然,又不至于真正需要去躲。见面在白天,偶尔两人能瞧见那品字形的黑影,一路不停地掠过。没有想到,有天那些飞机会停下来散开。
他一生也许就主动这一回,用掉全部心气。忆起跟任希靖游行,同样,就一回。从没有个好结果!忽然地,想到白天的应酬。那位校长见了他,浮泛一笑:“希靖一早就来讲交情,还翻出十来年前的旧事。我还在想,文科聘谁与否,都是那几位先生决定,我从来不故意拿捏谁,何必要来!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