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希靖摇头:“我是看你把扣眼扣错了,你想哪去了?”两人同时发笑。一粒一粒地,他把浦季宾上衣扣子慢慢解开再扣好,尔后搂在怀里,从头顶到后背,细细地摸过去。
浦季宾说:“你身上都是土。”
任希靖说:“哦。”
“希靖,来找你一次,可真难呀,还要冒生命危险。” 他的手仍然放在浦季宾脊骨上,浦季宾伏在他肩头。任希靖道:“你不要怕——不要害怕。”
“我不怕。这么难,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了。就是再有,我也不让他们来了。汪时敏会来么?他一定怕死得很。”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好像一切人都归他控制似的。但任希靖也没有指出。今天这样搂着对方,竟有种两人终于融化在一起的感觉。像一杯咖啡里,两块方糖。
任希靖说:“好,我不让他们来。”他说话时,好像很认真,又未必认真。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不知道这“不一样”能维持多久。
浦季宾听见,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忽然想起前阵子,一个朋友问他最近还写不写小说、有没有能拿去发表的短篇,他便把一篇故事写完了,寄过去。因为那故事的主角有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但当事人一定能看出来——是以汪时敏和任希靖的事为原型的,外加一个自己,料想汪时敏看了定然不高兴,到底撤回来没有发。当然,任希靖又在故事里成了一位年轻女士。
便对任希靖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足够令汪时敏知道了,同你绝交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把它拿出去发表。”
任希靖闻言直笑。问他:“晚上吃什么?”
浦季宾说:“到码头去看看?”
这天晚上,他们又去码头吃面,在外头散步,一直走到了天黑。天气真的太好,夸赞一番,免不了又开两句“乐不思蜀”的玩笑。任希靖说:“但人在川蜀,再说乐不思蜀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浦季宾道:“那换一个,‘直把杭州作汴州’,这个怎么样?我看这句最为妥帖。只是用在我们两个身上,还不好,不够甘心,应当拿去说别人。”
任希靖笑一笑:“你又要指斥时局了。但今天刚刚劫后余生,我们不说时局了好不好?你看天空,多么好看!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什么‘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浦先生与我相逢在黑夜的江上,星月也为我放出光亮……”
浦季宾截住他:“你这是顺口溜,不能叫诗的。”他也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圈。
今夜响晴,月光星光全泼在江上。那水面又平又滑,从远处重叠的山间平滑地折出来,被光影装饰了,但决不会被照亮,仍然像一段墨色的丝绸。它就那么呜咽着,悄悄地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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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遗:
任浦二人少年同窗,本来学出一门,留洋归国后渐渐分野,政治倾向则在战后终成两途,任随国府过了海峡,晚好饮酒,性情益烈,胃出血病故,死后哀荣备至,连浦都听闻了。浦未必左,但不堪流离,义不再迁,留守平京。为他的成分,两人吵了几次的架。
任要上了南下的飞机,浦为他收拾行李,送到机场,心里一软,几乎要跟去。那回恰好没有座位,浦大感受辱:难道自己还不够格?从此绝了这念头。其实不够格倒未必,真只是凑巧。
留在平京,经了好几次的思想改造、培训。任死的时候,连这边也听说了。浦闻丧泪下,只说:“哎呀!这人死了!”连说几遍,缄口不言。
汪时敏见任浦二人好了,自己虽然气,到底嫌麻烦。又找了个年轻男士,是个来他家借住的本家。两人以前从不认识,事成已久,之后闲聊,才发觉或许是族中侄子辈,大感尴尬,然而木已成舟,便顺水推舟了。后来闹运动,不知怎么被人揭发了有“流氓罪”,搞鸡奸。审问鸡奸对象,年轻男士把汪也供了出来。未必会判刑,但汪面皮薄,又是流氓,又是鸡奸,不堪之下,竟一夜上了吊。
浦季宾骇然:虽然两人多有龃龉,毕竟从没想过汪时敏会死。他看着清瘦又韧性,在浦心里,本来最有长命相。
任希靖成了对岸的反动学问家,流毒一代人,得洗清余毒。外加他们俩念书时的张之铭,也是。当然还有更多旧人,不过浦对这桩最受触动。人人都要写心得体会,浦不愿意落笔。学习小组的组长姓王,是他老师辈,写得一向又快又好,对组员倒不苛刻。浦好奇王那种援笔立成。王含笑不语,不肯说自己的真实想法。明天交稿,浦还没有一个字,王夤夜前来收作业,浦吞吞吐吐,最后只说:“任希靖以前是我的朋友。”
任希靖摇头:“我是看你把扣眼扣错了,你想哪去了?”两人同时发笑。一粒一粒地,他把浦季宾上衣扣子慢慢解开再扣好,尔后搂在怀里,从头顶到后背,细细地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