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揽芳华 乔家小桥 3390 字 2个月前

“我不过是想送隋瑛一程。”冯嘉幼甩着窗帘垂下的络子玩儿,“谁不知道一旦进了你们的黑牢,活着出来的没几个,侥幸出来,多半也会缺胳膊少腿的。”

她语气中满是讥讽,私底下没有伪装的必要,对他和善,他反而会得寸进尺。

“你是在等大理寺吧。”听出她隐含的气怒,裴砚昭竟笑了起来,“顺天府和刑部好歹还能与我们周旋一二,大理寺?呵,如今的大理寺,早已不是你爷爷手底下的大理寺了。”

可不是么,这话冯嘉幼无法反驳,甚至有些感伤。

自从爷爷去世,七年来大理寺卿的位置因为党争换了好几个人,现如今从上至下一片乱糟糟的。

倘若爷爷泉下有知,想必十分难过。

冯嘉幼定了定神,见载着隋瑛的马车并未放缓速度,拖着他并无用处,便撩开车窗帘,露出因久病而略显苍白憔悴的脸,清甜笑道:“俗话说得好,烂船也有三斤钉,还请大人莫要掉以轻心,以免稍后难堪,民女可跟在您后面盯着呢。”

“行,你想跟就跟。”裴砚昭见她笑脸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嫌恶心一般。扯了扯缰绳,马头调转方向,“我也正想瞧一瞧,大理寺里还有多少人这般惦念着冯阁老的旧情,敢为了你得罪我们。”

说完喝了一声“驾!”,猛夹马腹,扬长离去。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冯嘉幼忍不住齿冷,方才他那话带有几分锐利的杀气,她仿佛窥见一支搭在弦上的箭,随时准备射向猎物。

这么些年了,裴砚昭还是满心怨恨。

恨她爷爷也恨她。

说起他们之间的渊源,荒诞中不免带着几分可笑。

冯嘉佑四岁那年,冯阁老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开始盘算起孙女的未来。

儿子始终下落不明,儿媳常年古佛青灯,小孙女除他之外再无倚仗。

还有冯家的产业,不多但也不薄,全部落入旁支手中,始终是有些不甘心的。

便想给冯嘉幼招个入赘的夫郎。

冯阁老耗费不少心神,终于物色到一个绝佳的好苗子,带在身边悉心栽培,亲自教养。

正是年仅七岁的裴砚昭。

当年他还不叫此名,他叫沈云昭。

冯嘉幼只当他是爷爷为自己挑选的玩伴儿,某次听见府内仆人偷偷提起“童养夫”之类的词,她不懂,去问爷爷。

爷爷笑着说就是一辈子陪她玩儿的人,问她喜欢吗。

她拍着手说喜欢,沈哥哥长得好看,能文能武,又对她千好万好,岂会不喜欢。

然而却只陪伴了六年,某一天,十三岁的沈云昭被人接走,连声再见都没留下,冯嘉幼为此伤心好些日子。

没多久爷爷下朝归家,半道车马受惊,摔了一跤,原本就耗损过度的身体彻底垮了。

临终前叮嘱冯嘉幼,今后见到沈云昭必须装作不认识,有关他的一切全都要烂在肚子里,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还感叹,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看错了沈云昭的父亲沈邱。

不错,正是现任玄影司指挥使。当时的沈邱还只是京畿营中一名不入流的武官,不知从哪里听说冯阁老正在为孙女挑选入赘女婿,主动将长子送上门,只为换得一个调任的机会。

冯阁老心中瞧不起他这等卖子求荣之徒,却实在喜欢沈云昭,又认为此子跟着这种父亲今后成长堪忧,便选中了他。

却不曾料到,沈邱在调任之后一路官运亨通,位置越爬越高。

等权势足以压倒冯阁老,沈邱立即将沈云昭讨要回去。

但这个曾经“入赘”过的长子,似乎成为了沈邱的耻辱柱,代表着他从前的落魄与屈辱。

也怕有谁认出沈云昭曾在冯府待过,便给他改名裴砚昭,对外宣称为义子,收入玄影司。

冯嘉幼猜,裴砚昭应是将那段“童养夫”的日子视为人生污点,本就是寄人篱下委曲求全,没想到脱离冯府之后,未曾得到补偿,反被沈邱苛待,因此恨上了她爷爷,更将这一切都归咎在她身上。

一开始,她始终记得爷爷的叮嘱,在京中见到裴砚昭只当陌生人,裴砚昭亦然。

但她心中仍是惦念着他的,也自作多情的以为裴砚昭同样惦念她。

即使在他的“关照”下,冯家的铺子和良田缩水一半,险些连宅子都没保住,她还坚定的认为他定有难言之隐,妄想着拉他一把。

直到她及笄那天,去城外静慈庵看望母亲,回来的路上,裴砚昭竟将她从官道掳走,绑了起来,扔进附近一个小山坳里。

他不发一言的离开,不到一刻钟,又冷酷地折返回来,单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漫天风雪里,裴砚昭那凶狠的模样,深深印刻在她脑海里。

那是冯嘉幼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幸好裴砚昭认为这样死太便宜她,此地时有流寇出没,他准备驱赶其中最肮脏粗鄙的几人来此,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裴砚昭要让她落入泥沼中,要让她污泥满身,永远洗不干净。

他在假装接到信报,率领人马赶来,他要亲眼目睹她遭众人唾弃的模样。

可惜裴砚昭前脚刚走,他亲弟弟沈时行后脚现身,将冯嘉幼救了下来。

当裴砚昭率领大队人马出城时,众多眼睛看到的是沈时行陪着冯嘉幼在雪中漫步。

端方儒雅的沈时行穿着一袭干净的天青色,娇俏可人的冯嘉幼则裹着他的狐裘大氅,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好的距离,端的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

关于他二人之间的种种,正是这般传出去的。

而两人各怀心思,从不解释。

有了这层关系,玄影司官兵们鲜少再寻冯家的麻烦。

冯嘉幼也收起了自己最后一丝天真,沈时行说裴砚昭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可她并不想去分析他的心理,也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年在冯府,到底怎么伤害了他。有些狗东西走错了路就让他错下去吧,困在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才最适合他。

平时,她尽量避免与日渐气盛的裴砚昭产生太多交集,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为了救下隋瑛姐弟俩,她顾不得了。

一刻钟过后,雨势逐渐转盛,浇熄夜市喧闹。

距离玄影司衙门只剩下一两个街口,阿袖实在坐不住,不断掀开马车门帘向前望,却只看到有序前行的玄影司车马,以及撑伞避让的寥寥行人。

终于,车夫“吁”了一声,控马止步:“小姐,前边儿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