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番外九 烟雨江南 下

帕子里放着三样东西,透雕卷花蛾纹梳,喜鹊衔枝嵌珍珠宝石花树钗,竹节镯。乍看确实挺漂亮的,但对叶九思这种自小养在金玉之中的人来说,扫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小世子啧了声,眉心微皱,“假的,鍮石做的。”

鍮石,也就是后世的黄铜,粗看起来的确类似黄金,但光泽度和细腻感依旧无法与黄金相比,而且分量也远远轻于黄金。

“这个珍珠和宝石更假。”顾念摇了摇头,那个宝石,明显就是染色的琉璃。

四郎落寞地垂下了脑袋,“这么说,阿嫂果然是被那个游商骗了。”

围在旁边的许多村妇闻言也跟着大惊失色,昨天从游商那边买了金银首饰的,可不止二娘一人。

众人纷纷跑回家去取自己买的东西,想请顾念他们帮忙确认一下。

村民们散开之后,顾念等人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小院,吴鸣一转头,就发现柴房的屋檐下挂着几根削尖的竹管,尖利的模样极似暗器。

“这是什么?”吴鸣好奇的开口。

“耘爪(yunzhǎo),水田里除草用的。”四郎解释道。

顾念等人都没下过田,自然也没见过此物,便饶有兴致地请四郎演示了下使用方法。交谈之间,赫然发现四郎年纪虽轻,对种田的各种事项却颇有心得,说起稻麦复种的经验也头头是道。

叶九思不禁有些奇怪,“看你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怎么感觉比老农户们的经验还多?”

“其实这些我也都是听阿兄说的。”四郎挠了挠后脑勺,憨厚的一笑。

顾念再细追问才知道,小时候三郎带着四郎吃百家饭,他们那时候年纪小,赚不了什么钱,为了报答大家,就帮着大家力所能及的做些农活。

每个农户们劳作耕田的习惯都不一样,甚至用农具的方法都会有所区别,为了配合各家,三郎每次都会认真的跟着对方学习。他不爱说话,却喜欢琢磨,那些农户们长年累月养成的耕作习惯里,也藏着他们种田的经验,三郎悉心对比,一来二去,便集合百家之长,总结出了一套最有效率的耕作办法。

三郎也曾经试着把办法教给村里的其它农户,但他是大家看着长大的,甚至种田也是人家手把手教的,所以即便他们家的收成比别人家好些,稻子长得大些,大家也只会认为可能是新开田地的肥力足,对他口中所谓的新方法并不感兴趣,只有四郎老老实实的跟着他学。

顾念听得眼睛发亮,与年深对视了一眼,三郎这种肯下心思认真研究的劲头,正是他想找的那种人,不禁动了想把这两兄弟带回理工学院研究农学的心思。

取东西的村妇们陆续回来,捧回了一堆首饰。

顾念和叶九思边看边摇头,都不用细看,根本没有一件真货。

“纯金的质地很软,像这么细的花丝,一扯就会变形,即便到这么厚,用指甲也很容易就能刮出痕迹。”顾念熟练的从年深腰间翻出钱袋,摸了块金铤出来,对比着给众人解释。

村妇们面如死灰,完了,她们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钱,都被昨天那个家伙骗走了。

为了抓到那个骗子,顾念等人特意在秦家村留宿了一个晚上,然后详细跟众人打听了那个游商的衣着、相貌以及货箱的样子,综合所有的特征修修改改画了两幅图出来。

一张是骗子样貌特写,另一张则是游商驾驴车的全身像。

看完那两张画,村民们全都啧啧称奇,看向顾念的目光愈发震惊,这个商贩不但会医术,画画也如此了得,简直神了!

秦家村走出去不到十里,就是三条官道的交叉口,方向四通八达,一时很难锁定那个游商去向,但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的驴车里还有几乎满满当当的一车货,如果不抓住他,不透过他找到他背后的那个造假团伙,后续定然还会有无数个像二娘这样的受害者。

顾念跟年深讨论了一下,决定兵分五路,分几个方向追,最后在苏州城会合。为以防万一,再将画像发给周围的几个县城,联合张贴告示缉捕这个骗子。

在落款的问题上众人有些犯了难,他们谁的名字说出去都会暴露行踪,但不亮出身份的话,又怎么让各城的县令配合呢?

幸好,顾念还有枚‘大理寺少卿’的鱼符。

自从上次帮大理寺破了拉夫部落贡品失窃的奇案之后,柳柒就变成了顾念的粉丝,每每遇到一些想不通的奇案,便会去理工学院找顾念求助。

大理寺本来就极缺人手,顾念自己又对查案有兴趣,后来便跟马巍和柳柒商量,想要在大理寺挂职做个司直。当然,只是为了协助查案时有个名正言顺身份,只挂名干活,不拿俸禄。

马巍觉得司直这个职位太低了,不适合顾念,便专门为此事去御书房找了年深一趟,最后给顾念挂了个‘大理寺少卿’的头衔,方便和隐秘起见,名字也特意用的‘吴用’这个假名。

现在这种状况,倒是正好可以借着查案从急的名头,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请各县协助。

至于吴鸣也觉得这种拿身份不拿俸禄的方式不错,后来为了帮年深和陆昊私下查人便宜行事也去大理寺挂名做了寺丞,让大理寺又多了位普通案件指使不动的大神级酷吏,那就是后话了。

顾念和年深沿着其中一条路追下去,没追到那个游商,倒是看到了一座建在河道边的水上磨坊。

这座磨坊规模极大,正中是歇山顶的三开间堂屋,两侧各挂了间耳房,里面的卧式水轮在水流的冲击下带动上面的两个水磨轰隆隆的转动着,涎玉沫珠,传出的声响震耳欲聋。

院子两侧各自建了座四角凉亭后面隐隐还能看到另外一间三开间格局的房子,估计是仓库。

河道上船来船往,磨坊内外人影穿梭,送货的车队和卸货的帮工脚步匆匆,院子里还有十来个人正在筛麦,从他们节奏飞快的动作里不难看出这座磨坊的繁忙程度。

顾念摇了摇头,这么忙,也难怪需要在附近招些农户过来做帮工了。

磨坊门外东南角的方向开了座两层的食肆,两人正好要饮马,便进食肆要了几盘小菜和茶水。

不是吃饭的时间,食肆里的人只有五桌,临窗最为风凉的位置坐着两位青衣小吏,面色悠闲,时不时扫一眼磨坊那边的状况,看样子应该是负责监管磨坊的监官。

剩余几桌依穿着打扮来看,应该送完货歇脚的货夫或者货商。

见店里不忙,顾念招呼食肆的伙计过来打听了几句,对方表示近来没有见过卖首饰的游商,卖山货草药的倒是有两个。

顾念和年深不禁有些失望,只得渡河继续朝南追行。

过河走了大约七八里路,顾念突然收住缰绳看向年深,“那座水磨坊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年深立刻带住跨下的白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按照那座水磨坊所挂的牌子,应该是归江宁府管辖,你记得近两年江宁府官坊出产的面粉量么?”

顾念的这个问题太细节了,饶是年深也眉心微皱,沉默片刻后才摇头道,“没什么印象。”

“如果特别好或者特别差,以你的记忆力,至少会对江宁的磨坊留下点印象,既然不记得,就说明你看到的数字是普通水平。”

年深下颌轻动,“可以这么说。”

“可是不对,江宁周围的村子,这几年收成都增加了不少,按照咱们刚才看到的那座磨坊的繁忙程度,卧轮的运转速度,对比幽州城外的水磨坊也毫不逊色。

另外,幽州城外的那座磨坊每天开七个时辰,而根据咱们在秦家村听到的,这座磨坊每天几乎日夜不停的运转。那么它每天的面粉产量应该远大于幽州城外的那个磨坊才对吧?

可是为什么报上去的数字上体现不出来?”

“你是说,这里可能有人中饱私囊?”

“是不是中饱私囊不知道,但我觉得同样都是墨家工匠督造出来的水磨,损耗的差距应该不会这么大,这个账目需要细查一下。”器具差不多,规模差不多,速度只快不慢,运转时间长,这道数学题的答案都不用细算,就知道必定存在问题。

年深眸色微沉,“说到这个,我倒是也想起另外一件不太对的事情。”

“什么事?”顾念带了把缰绳,把自己的马往年深那边凑了凑,两匹马并身而行,慢悠悠地朝前走着。

“秦三郎能看出那些首饰是假的,说明他见过真的金子,甚至还见过不止一次,他在哪里见的?”

“他家里肯定没金子,否则二娘也不会上当了,那就是说他在外面见过。可是他就是个农夫……”顾念顿了顿,瞪眼看向年深,“他是在水磨坊打零工的时候见到的?到底是数量大到需要动用金铤的交易,还是出入的商贩常客们都穿金戴银?”

年深眸色微沉,“这个,就得仔细查查才知道了。”

两人聊到半途,刚绕过处弯道,路边的树林突然传出响动。年深立刻带马迎向传出声音的位置,将顾念护在自己的后方。

这个地方正好在矮山脚下,周围又有弯道和树林遮蔽视线,僻静得很,是强盗山匪下手的好地方。

没过多久,树林里果然跑出二十几个蒙面的山匪,‘唰啦啦’的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为首那人目露凶光,盯着年深和顾念,“识相的就把你们身上的金铤都留下!”

顾念啧了一声,知道有金铤,是刚才在食肆里盯上他们的?

“我若是不识相呢?”年深淡淡地道。

山匪头目嗤笑,“江湖规矩,弱肉强食,你既然不懂,那今天就好好教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