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微微侧过身体,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道:“后来父亲死了,我个子长高了,就慢慢不想练拳击了。”这三件事听来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没有打断他。“我那时已经辍学去拳击学校专练拳击了,不打了也不想回学校上课,于是整天逃训练去街上晃悠。‘гo??пhnk’(gonik),你应该知道这个?”

“就安德烈他们一群不上学的。”我插嘴道。

“安德烈?安德烈他们哪儿算gonik!现在大家都笑gonik,说这是刻板印象,但帮派是真的,你听说的那些杀人放火的传闻也是真的。”他陷入了回忆,“他们常常在我去训练的一条路边蹲着抽大麻,那片区条子不管他们。我跟他们扯上关系是因为有天晚上另一个街区的帮派过来打架,顺手捉了个人朝脸上打了几拳,结果后来听说他们那伙的头子鼻梁断了。”

瓦连京越说得轻描淡写,我越难以波澜不惊;我早知道他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汽修工,却也没想到他曾是个真混混,咋舌道:“然后呢?”

他又侧过来瞟我一眼:“然后?然后我就跟着他们到处抢劫便利店。”我正要适时笑出声,他说:“我们那头子叫马克西姆,索菲亚那会儿是马克西姆的未婚妻。”

我笑不出来了,也不好搭腔,闷在一旁等他说。“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她二十七,藏了一年,有天晚上突然来我家说要带我去圣彼得堡,我当时已经想跟她断了,她结婚是一点,我没兴趣了也是一点,于是我说‘你疯了吗’,但她苦苦哀求,甚至跪在地上求我——她是那种总是高高在上的女人,谁都看不起,那样求我跟她一起去一趟圣彼得堡。我心软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连夜和她走了。”

“结果第二天马克西姆就上门朝我家崩了三枪。”

他说这话的时候捏了捏指节,骨头咔嗒脆响,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我妈那天早上正好出门了,他一枪把我们家唯一一张全家福打碎了,正好打在我父亲头上。”

“我听说后启程回莫斯科,走之前索菲亚尖叫说他会杀了我的,我说我不回去他迟早杀了我妈。她看我一定要走,便也要跟我一起走,但是我当晚把她捆在床头,把房门钥匙给了另一个兄弟,叫他第二天中午把她解开。”

“到莫斯科后我就去找了马克西姆,我在他家三公里的地方捡了块砖头,揣在怀里一路走过去,敲开他家门时拍在了他脸上。他趴在地上挣扎,拿酒瓶敲我,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不停地揍他,揍到后头他不躲了,因为已经没意识了,我还在挥拳,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打穿了我父亲的头。”他显露出困惑的神色,“最后是邻居听到动静报警了,他们说三个条子都没拉住我,枪比在头上才把我押出去的。我倒不记得有这回事。”

“再后来我进了局子,不知道马克西姆死没死,据说是没死,索菲亚垫付了他所有医药费,还给了他一笔钱,大概回乌发老家了吧。”瓦连京又开始搓手指,我知道他此刻很想抽支烟,“我坐了几年牢,前年保释出来了,索菲亚交的保释金。”

“我那时火气太大了。”他轻轻吐了口气,这样评价道。

“这就是遇到你之前的事。我讲完了。”他说完这话后转过来,毫不避讳地盯着我,此时已日出了,光线充足起来,他两只眼睛透着光,不再是纯粹的蓝色,带一点绿。他在等我的反应。而这故事超出我的预料,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痴痴捕捉他脸上的光影,照得他轮廓挺立,嘴唇饱满,下巴沟赫然在目,整个人像尊雕塑。我见过很多十六七岁的俄国青少年,大多脸都圆圆,长着青春痘,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想他十七岁的时候肯定也没这么好看,线条不会这样明朗,骂人更难听,打人更要命。但他的情绪会很好洞察,他的愤怒,他所守护的东西,全都很清晰,绝不是一句“火气太大了”可以概述。

“你喜欢我什么啊?”

我脱口而出,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被我问住,移开目光,像真的在思考,我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说出些哄骗话,至少辩解几句,然而等了半天,他这次却很老实地承认:“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