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页

他偏过头,视线似有若无地在蘩倾面上打了个旋儿,虽一言不发,暗沉的眸色却令蘩倾心头一冷——

只一瞬的视线相交,他便读懂了东寰眼中之意:“你亦欺我诓我,是也不是?”

蘩倾暗自叫苦,却也只得半蹲下来,一手扶着榻沿,好声好气地赔笑道:“是是是!不管你怎么想,便是要打要杀,总得要先有那个气力。你看看你自己,面无人色,便是我将脑袋送到你跟前,你又哪来的气力割了它呢?”

先前,弢祝送去给他的急讯中,只说东寰见着西溪遗物后便昏迷不醒。他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琢磨——到底是怎样的遗物,会刺激得东寰陷入昏迷?陷入昏迷,是否意味着想起什么了?他想起了多少?

蘩倾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不安也就越垒越高。当日,弢祝一力坚持要将西溪的痕迹从东寰的生活中抹去,他并不十分赞成,却在权衡利弊后,做出了让步。

十多万年间,他也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清爽灵秀的女子,心中泛起点点愧疚。然而,正如弢祝所说,“斯人已去,那不成还要活着的人陪葬?那是凡夫俗子的偏执!而我等修道之人,岂能受此蒙蔽?道无常道,法无定法,情之一字,譬如流水不可留,亦如月影不成真。东寰的修为远在你我之上,难不成他还看不透?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情劫,过了此劫,便有大造化大成就。你我是他的至交好友,阖该出手相助才是!”

弢祝的话振振有词,至今忆来言犹在耳。蘩倾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出自真心,是真心实意地为东寰考虑。

只是,他与东寰,终究是两个人。他是名闻天界的风流薄幸人,纵过万千花丛却从无片叶沾身。而东寰呢?即便是万年不开花的老铁树,可一旦春风入心开了花,便只会为一人绽放。

夜幕降临,屋内光线渐渐暗淡。

织炎将珠灯取出。小儿拳头大的明珠焕发出璀璨的亮光,映得莲居里如雪洞般亮晃晃。

“上神,他们都走了,您有话就问我罢!”织炎望了望窗外,隔着碧波荡漾的莲池,苏阚与阿潼还在向这里张望。再远处,是金婆婆、凌紫诸人。而父亲与弢祝老仙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片刻后便消失在暮色中。

东寰依然仰面躺在榻上。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他不是不想问织炎——他心中憋了太多的话,可临到嘴边,却不知该问什么。也许,到了这一刻,任何质问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候了半晌,织炎不闻东寰半声。她望着眼前有如一具活尸的男人——是的,他有呼吸,有温度,然而,在织炎看来,他的心却已经死了——又或许,早在十万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一半。

这个人,曾经是她极为仰慕的世叔,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绝顶大神。

这个人,也曾是她极为亲近的姐夫,是西溪姐姐最爱的男人。

这十万年来,她时常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是要与大家伙儿一道,蒙蔽他,欺诓他,用无数的谎言抹煞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痕迹;而另一半,却总是时不时地想要跳出来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曾有个女人与他生死相许。

当年,她有多羡慕他们的鹣鲽情深;十万年来,她就有多痛恨自己的虚伪。理智告诉织炎,听弢祝老仙的话是对的,东寰上神是与天地齐寿的人物,绝无可能会为了谁而半途弃道,纵然是西溪,也不能阻碍东寰的道。可感情又告诉织炎,弢祝没有错,东寰没有错,难道是西溪姐姐错了?她错在不该与东寰上神相识?错在不该为了救自己身死?错在不该重生?错在不该嫁给上神?错在不该为了救上神而投火陨落?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面对重生归来后一无所知的东寰上神,织炎总是不由地为西溪感到不值。若非屡屡在最后一刻理智强迫她紧闭双唇,或许,在很早之前,她就会忍不住将真相说出来了。

当年种种,有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织炎心头,压了十多万年。而此刻,当她面对东寰上神黯淡如死灰般的神情,心头竟冒有一丝报复般的快意!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织炎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不曾听到榻上的东寰吐露一音。

夜色沉沉。

弯月初上,低低地压着枝头。淡淡的月光透过树叶,落在莲池中。一池碧波,清浅如溪,将月光衬得如银水般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