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可让宫人去替他找,根本没必要让自己这么,贵为九五之尊,却满身狼狈。
但是不一样了,跟以前不一样的。
萧云祁竭力拖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沉重朝服,他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而跑得这样快,快得耳边只能听到呼呼风声和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的顶着疼痛不堪的脑子。
他有预感,这次若是再不及时找到戊七,便有可能以后都找不到了。
明明说过不会走了,他已经说过不会走了。
萧云祁大口喘着气,被自己的朝服绊倒在地。
他红着眼眶爬起来,脱掉早上戊七亲手给他穿戴上的,金线绣龙纹的沉重外袍与纹带,爬起来继续朝着慈宁宫而去,抬手摸向头顶上的冕冠,冕旒上的白玉珠串缀在眼前晃晃荡荡,萧云祁奔跑中呼吸不匀,手上抓着冕冠,用力把它拽了下来,固定的金簪早已不知跌落到哪里去了,冕冠连同朝服被主人毫不犹豫的扔下。
他披散着头发,一身金黄龙袍,跑动间衣袂翻飞,像只义无反顾扑向焰火的明黄飞蛾。
慈宁宫早已没了主人,空荡清肃,哪还有半点人影。
萧云祁一把推开大门,巨响回荡在空冷的大殿内,他怔怔的往前两步,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陛下在怎么样的情况下,会剜掉我的双眼,把我送给别人呢?”
萧云祁脑子里无端端响起这句话,仍记得戊七说这句话时,脸上那被明灭烛火映衬着的安静神情,他的身形晃了晃,勉力挥掉脑子里不断攀升的可能,尽力去回避那个令他害怕的猜想。
心好像快要跳出来了。
萧云祁按住剧痛的头,半刻不停的抬脚跑了出去。
慈宁宫没有,那他就一个宫殿,一个宫殿的去找。
远处传来随从们寻找他和戊七的呼唤声。
萧云祁不知道自己翻了多少座宫殿,但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很狼狈,从中午到日暮,他忽然觉得这皇宫里大得可恨。抬袖抹掉脸上不断落下的汗,萧云祁在那片遥遥的呼唤声中恍惚了一瞬,忽然心底腾升出一个很莫名的念头。
他顺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直觉,怔愣般穿过大片的冷宫,等到自己站在冷宫深处的荒芜院子时,回过神来,伸出微抖的手,推开了破旧的院门。
这是他自己的院子,幼时被先帝冷落那段时间,他被赶到这里住了很久。
很偏,很冷,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但是寂静,安谧,隔着岁月的厚重感,仿佛与世隔绝。
萧云祁走了进去,破败的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摇摇欲坠。
萧云祁仿佛听不到一般,他的目光停在榕树上的某个身影上,怎么都挪不开。
当初居住的小院早已破落,无人修缮,顶檐倒塌,梁柱弯折,有种难以言喻的破败荒芜感。墨绿浑浊的湖水边长着一颗榕树,枝桠很低,有人在分枝上闭目躺着,长长的头发瀑布般倾泄下来,呼吸浅浅。
很显然,他睡着了。
萧云祁收起自己粗重的喘息,不自觉放轻脚步,一步一步从院口走到了他身边。
戊七的眼窝微微凹陷,脸色白得病态,睡梦中也微微蹙着眉。
萧云祁的心揪在一起,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的眉头。
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戊七的脸时,对方睁开了眼睛,刹那间光华流转。
“陛下。”
戊七的薄唇一张一合,顶着一脸刚醒的疲色,这样唤他。
“陛下,你哭了。”
萧云祁没动作,见戊七看着他的脸许久,慢吞吞的从枝桠上坐起来,朝他伏低了半边身子,用自己的袖子来将他脸上的水迹一点一点的慢慢拭去,动作温柔。
原来那不是汗,他倒没觉得,以为自己的汗这么多。
原来却是泪。
“陛下为什么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呢?”戊七的声音低沉和缓,眼睛专注的看着他的脸,微凉的手指在他脸上动作。
“找你。”萧云祁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哑。
戊七的眼睛似乎轻轻弯了一下。
萧云祁能嗅到他身上温暖的浅香,四肢的疲乏与头部的疼痛一齐涌上来,让他很想亲吻一下这人的嘴角。
“陛下可以让下人去找呀,”戊七的手指轻轻勾去他眼尾滑出来的泪,“总能找到的,我说过了,我不会走的。”
“不,你说谎。”萧云祁的眼睛盯着他,这样道。
戊七笑了一下,在昏暗的霞光下如昙花一现,手指揉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陛下贵为天子,九五至尊,不该为了我弄得这样狼狈。”
萧云祁扎进他的怀里,身体在后知后觉的轻微发抖,“我不是皇帝,”他的手勒紧了戊七的腰,低声道:“我是萧云祁。”
萧云祁不必顾忌任何皇帝的礼数与仪态,从桐仁宫里奔出来,不管不顾的扔掉身上的所有累赘,失智般一间一间宫殿的去寻找你的身影,生怕你离开,怨憎你的抛弃,患得患失。他只是一个害怕戊七会离开的可怜人。
只是,为什么在我质问你说谎的时候,你不反驳我呢?
反驳我啊。
萧云祁像个陷入了绝境里的人,找不到出路,留不住身边的人。
怎么办呢?萧云祁觉得自己要疯了。
我要不要杀了你,这样你就不会主动离开我了。
萧云祁手指不安的蜷缩起来,绞在一起,几乎要把自己勒进他的身体里,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脑子又浮现出戊七死在宴清都床上的模样,空洞,破碎,悄无声息,一层又一层的血冲刷着床边的浮雕,像一片被红色包裹起来的罪欲,狰狞而丑陋着,一边啃噬着他的内心,一边发出恶心又得意的笑。笑他的愚蠢,笑他的可悲,笑他的自以为是,萧云祁喉咙里发出呜咽,身体颤得更加厉害,觉得心在滴血。
戊七垂眸静静看了怀里的人许久,伸出手来,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安抚,柔下声音:“陛下不必如此,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会做到,不会食言。”
萧云祁一顿,脑子里翻涌的牛鬼蛇神在他出声的一瞬间都统统消失,他在戊七安抚的力道下放松了身体,满心的千万情绪翻腾,却是犟着仰头,神色狼狈也森冷:“你说的每一句话,朕都记住了,你若是做不到,朕就找你算账,把你关起来,哪都去不了,就算疯了也不会放你走,死了也只能是我的。”
他的话说得狠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面掺着多少狐假虎威的水分。
戊七若是有心要走,他根本拦不住,他只是妄图用自己的恐慌将戊七捆绑在身边,给自己多找一分安心的理由。
无力又可笑。
“是,陛下,”戊七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红到极致的暮色霞光之下,用手指替他捋顺着交织到一起的乱发:“我会努力活到,你想要我活到的那一天,然后陪你走下去。”他偏过头,柔软的嘴唇贴到萧云祁薄薄的眼皮上,安慰性的一寸一寸压下来,带来一股温温的,湿暖般的抚慰意味。
萧云祁得到了一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保证,安下心来,霎时全身上下只余疲惫,有些眷恋的闭眼仰着脸,感受着压在眼皮上的那一小片柔软:“随我回桐仁宫吧。”
“嗯。”
“不要再出去了,好么?我是说……出去前,让宫人给我汇报一下,你要去哪里,呆多久,什么时候回来,都跟我说一声,好不好?”
戊七的视线不在他身上,漫不经心的用手指理着他长发上的一个结,淡淡道:“嗯。”
“走吧,我们回去。”
戊七回神,拢起五指,直起身来:“好。”
陛下和戚贵妃在暮色四合中安然回到桐仁宫,宫里的众侍从都松了口气。
陛下不让任何人接近他,沉着脸只接受戚贵妃给他处理身上细碎的小伤口,那模样像只受了伤的雄狮,阴沉沉的有些神经质,还有股莫名其妙的攻击性。
当晚萧云祁又做了一晚上噩梦,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四肢紧紧的缠着戊七,让两人都呈现了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萧云祁没管,他将头埋在戊七颈间,贪婪的深吸了一口气,冒出一个干脆就这样躺到天荒地老的念头。
戊七不舒服的动了动,没醒,眼底满是青黑。萧云祁惊了一惊,忙不迭将他放开,看见对方蹙起的眉头渐渐舒缓。
萧云祁伸手碰了下戊七浅色的柔软薄唇,属于昨夜的情绪已经慢慢沉回底部,他轻手轻脚的爬起来,在床头坐了许久,脑子里似乎乱七八糟的被塞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一片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静默的剪影伫立良久,终于缓慢的,小心的,俯下身来,在睡着的人额头上,印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自那以后萧云祁对于“戚贵妃”的态度似乎着了魔,他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桐仁宫,也很少让桐仁宫里的戚贵妃出来,他甚至几乎要将乾阳殿整个搬到桐仁宫里,好像要把自己同这一座宫殿,或者说是宫殿里的某一个人,砌成一个整体,不愿意再分开。
这种状态一经显现立马遭到了朝臣的大力反对,朝堂里有官员大力弹劾,进谏直言这种做法不可取,帝王就应该雨露均沾,广施恩泽,而不是至今就只有萧柯钰这么一个皇子,其说得激动起来,更扬言戚贵妃是妖妃转世,迷惑霸占了帝王的所有宠爱还没有丝毫自觉,定是个极其厚颜的妖邪之人。
没过两日那名官员就因为贪墨落马,关在天牢里等待不日斩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