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如尘,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已被她寻机弄死,死者受尽酷刑,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清楚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当今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她的两位姐姐都被天子亲封了官职,而她不及方谨位高权重,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她生得娇小玲珑,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软绵绵如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卢腾心底怜意陡生,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缘跟我离宫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双手抓不出一两肉,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会伺候公主。”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才道:“咱爹娘没有女儿,想把你当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但他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金枝玉叶。岂料就在去年的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他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越同公主相处,才越知她是何等温柔纯善。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意在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步行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萧瑟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袅袅婷婷地向前走着路,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颗枝叶凋枯的败柳,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蓦地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彻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如此这般的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每日膳食用得少……”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晨雾缭绕的宫阙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彻的言语,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算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向来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彻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趟浑水?可惜卢彻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也未明白萧贵妃的惋叹。贵妃径自离去,卢彻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彻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彻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卢彻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知道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都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彻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彻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议论……”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甍了。”
昨夜他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们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彻趁机探听了如此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彻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高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便知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在文辞才学之上,全无半点建树,亦无半点慧根,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他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市肆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笑,跪地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他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道:“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天天都能见到五姐,真是太好了。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彻底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她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瞧她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将内功运行至了周身,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已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望见何近朱的宽阔脊背。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着何近朱就觉得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命令何近朱随她去一旁议事,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地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道:“皇帝晓得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无声地笑道:“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何近朱闷不吭声地盯着她,她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皇后锐利的指甲又从他胸前勾过,停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他既要查我,你该找些能人异士来调和利害。别忘了,我若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是梦中人。”最后一句话,她念得极轻极低,饶是何近朱也漏听了。他犹豫着抬首,只看到皇后转身飘飞的织锦裙摆。
当天午时,镇抚司从河里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这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削铁如泥的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般无二。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兵彻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仵作来了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是郑大人。”
为着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套整洁官服,长身玉立在寂静的人群里,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就遭遇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如此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叮嘱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