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籁居面山邻水,是名士雅
客最喜爱的去处之一,罗娘子若有闲情,可以一看。”
罗纨之都记下了,一一谢过宋家姐妹,笑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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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安城二日,罗纨之每日都要出去。
秋籁居就是最常去的地方之一,这里果然是名人雅士最常聚的茶楼,偶尔还有抱着琵琶的艺伎隔着竹帘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柔婉安宁的曲调让人忘却边境的战火纷争,沉溺在水乡的温柔祥和中。
也难怪世族们一心往南迁,谁不爱富饶的太平日子。
罗纨之常常独来,虽带着幕篱但也十分惹眼,但是好在他们也只敢拿眼睛多瞧几眼,上来挑事的很少。
秋籁居可以说是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这里随便一张嘴就能叫人无容身之地,这也是当下流行“品藻”的关系,评判人的才智风度,定夺其高低贵劣,将来入朝为官依据的除了家世之外便是这些名嘴口里吐出来的鉴言。
往往名士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人后半生是青云直上还是阴沟躲藏。
罗纨之经过二天的观察,已经初步看准一位鹤发童颜老人是安城最德高望重的名士,他姓陶,人称其为陶公。
他每日都来秋籁居,有时独来,有时跟着两二个好友,每次都会向琵琶女点二首曲子。
今日琵琶女有事没来,陶公朝堂倌抱怨有茶无乐,了无乐趣,不饮也罢,堂倌好言好语劝他留下,就怕他不高兴以后都不来了,秋籁居少了他这个活招牌。
罗纨之叫来了个堂倌吩咐了几句话,不多会,秋籁居的竹帘后就响起了琵琶声。
闹着要走的陶公听见后嘀咕了声“这不是有嘛”满面红光地又坐下了。
罗纨之弹得同样是春江花月夜,不过她弹的与琵琶女弹的清丽婉约还不同,她的曲调忧愁怅然,就像是多了位盛装的女郎曼舞在江边月下,花枝弄清影、月影照孤人,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惆怅。
陶公闭目听完一曲后睁开双眼。
情曲交融,动人至极,非是名手难有这样的造诣,心下好奇还要再点,堂倌歉意地告诉他,那位不是坐堂的琵琶伎,而是位女客一时技痒。
陶公由此更加好奇,非要见她。
若是年轻的郎君此举多为轻佻,但是陶公毕竟是个古稀老人,有名声在野,反而是一种性情中人、举止豁达的表现。
罗纨之被带到陶公面前,盈盈一拜“小女见过陶公。”
女郎虽然带着幕篱,但是听声音就知道很年轻,也难怪有这样的水平却没有闻名遐迩。
“女郎的琵琶声里有情,好像是在为人诉苦,是否”
“陶公真乃我的知音。”罗纨之笑语清脆。
陶公捋着花白的胡须哈哈哈大笑,“老夫平生结交过不少小友,还是第一个见到如此直白的,你是特意来找我诉苦的”
罗纨之坐下后摇了摇头道“陶公博览古今、见多识广,小女是来求教的。”
“哦有何求教”
罗纨之把香
梅的事加以自己别有目的润色,变成了一个原本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门第之差,惨遭拆散后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悲惨故事。
“以陶公之才,那郎君算不算得负心人”女郎关心情情爱爱也正常,但拿这样的事来问名士就略显得“独辟蹊径”。
陶公愕然片刻,又狐疑地眯起眼“我怎么听着这故事有点耳熟。”
他又摇头想了想,“对了,是这个叫香梅的人很耳熟”
香梅这样的名字并不少见,但是它有名就有名在与谢九郎有过一点关系。
“这事我暂时回答不了你,我得先去问问。”陶公拧起眉头,作势要起身就走。
罗纨之心里雀跃,紧跟着问道“陶公要问的人,可是建康来的”
陶公手扶桌子,瞪大眼睛,惊骇出声“你这事说的还真是谢九郎啊”
话刚脱口,陶公就嗷嗷叫了起来,指着罗纨之道“你这女郎,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编排了这么一个故事就是为了打听谢九郎的下落是不是”
罗纨之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看见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像是气得不轻,她赶紧站了起来,“陶公”
“你这女郎狡狯刁泼”
罗纨之彻底懵了。
陶公气哼哼挥着大袖子离去。
罗纨之察觉四周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顿时芒刺在背,好在她一直带着幕篱,也幸好她不是常年居于安城的女郎,无人知晓她的身份。
陶公气走后,她也不敢再待。
在秋籁居“得罪”了陶公,罗纨之第二日就没再出门。
但是坏事传千里,宋家人都在议论昨日陶公遇到了一个刁泼狡狯的女郎,惹得他大失风度,就不知道是何许人。
罗纨之低头喝茶,盼无人记起她每天出门的事,再联想到她头上。
如此又挨过一日,宋家门房送给罗纨之一张帖子,有人请她出门一叙。
罗纨之心头怦怦直跳。
她在安城不认识什么人,除了陶公之外便只可能是谢九郎来找她“秋后算账”。
打开帖子,里面一行飘逸洒脱的墨字,只写了一句话申时秋籁居,盼女郎解惑。
果然是谢九郎。
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谁会这么在意这则不着边的故事。
里面真真假假谢九郎自己都搞不明白,所以才会叫她过去问话。
有宋家女郎帮忙,罗纨之每次出去,罗二郎还当是被宋家人领着出去玩,从不过问,这一次罗纨之特意换了个款式不一样的幕篱,以免惹人眼。
但是火眼金睛的堂倌还是一眼把她认出来,殷勤地请她上到二楼,幽静偏僻的雅间。
雅间外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冷面的护卫,莫名有点熟悉的感觉。
还没细想,罗纨之已经跨进门。
“就是这女郎”陶公像是个上当受骗的小孩,气鼓鼓地指着她在告状。
不过罗纨之目光仅仅落在他身上片刻就挪开了,因为他对面还坐着一位年轻的郎君,隔着纱幕看不清眉眼轮廓,但依稀也能看出他姿容甚美。
“陶公莫急。”郎君声音里带着笑,清润温柔,像是哄着孩子一样,陶公气哼哼地闭了嘴。
罗纨之上前先向陶公告罪。
这世道真是得罪什么人都不要得罪这些性情古怪的名士,远看一个个像是端庄大度的世外高人,近看全是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顽童。
“陶公见谅,小女罗九娘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把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就是为了将功补过,拿出诚意。
这次她再说的话就会慎重而慎重,不敢胡说八道了。
“罗家我不曾与罗家有过来往。”旁边谢九郎奇了。
罗纨之摘下帷帽,立在两人面前。
陶公看见她的脸顿时就睁圆眼睛,长长喟叹声“你这个滑头滑脑的女郎居然生了张如花似玉的好皮囊”
罗纨之眼睛转向谢九郎,弱冠年华,长得标俊清彻,可怪得是居然比那个冒顶的要差上一些。
谢九郎忍俊不禁,对着罗纨之温言细
语“抱歉,陶公他以往不常这样,还是因为有愧于为我隐瞒行踪的诺言,这才心急了些。”
名士们再恃才放狂、恣意张扬也是讲究重诺的。
罗纨之眼眸悄然瞟向陶公。
陶公气道“是这女郎诓我”
罗纨之认错“都是我的错。”
陶公“”
谢九郎低头极力掩笑。
罗纨之余光看见谢九郎发亮的笑眼和微微弯起的笑唇,和“谢九郎”完全不一样,他是发自内心在笑,但同样的,他笑得很小心,就像是怕陶公和自己难堪。
她眨了眨眼,果然是赤子之心、温润如玉的谢家九郎。
谢九郎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笑脸,请罗纨之上前坐下,正色询问“罗娘子,你说的香梅可是我认识的那个香梅”
罗纨之把幕篱放在身边,在陶公怒目之下把事情真正的经过讲了一遍,听到有人冒名顶替自己时,谢九郎怔了怔,但是并没有如罗纨之所料想中的恼怒,反倒是陶公颇为意外,嚷嚷了几声岂有此理。
谢九郎面色奇异道“女郎的意思是,香梅抱着孩子去见了那个谢九郎”
罗纨之觉察谢九郎不像是生气,倒是有点坐立难安,她点了点头,“不过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香梅出来后神情很不对,立刻就走了”
陶公看着谢九郎,眼睛骨碌碌转。
谢九郎看了两人,扶额苦笑道“两位别这样看我,那孩子真不是我的。”
陶公又去看罗纨之。
罗纨之小声道“我只是看见香梅独身带孩子,联想到了这么一个情况,没有说是谢九郎抛弃了香梅”
陶公立刻道“狡狯”
罗纨之被骂了几次,脸皮也没有起初那么薄,理直气壮道“
虽然香梅不是被谢九郎抛弃的,但是孩子总不是她一个人生的,总要有个负心汉为之负责。”
你这女郎怎么总是揪着这个问题,难道你也给人负心了”
罗纨之张口“我”
她居然想到了那个假冒的“谢九郎”,下意识瞥了眼面前的谢九郎。
谢九郎触及她为难的目光,顿时心领神会,转头安抚好陶公,又对罗纨之解释“香梅的事情虽不是我造成但也有我一部分责任,我会妥善处理的,既知道这都是误会,盼罗娘子与陶公再无嫌隙才好。”
罗纨之眼睛灿亮,难怪都说谢九郎是个真正温润善良的郎君,就这气度和涵养已经让她折服。
她笑着应声,转头又正式给陶公陪个不是。
陶公看谢九郎都不计较,也不好再跟她一个小女郎置气。
两人算是前嫌尽释。
罗纨之如愿结识了真正的谢九郎,但直到她不得不回府的时间都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和他单独说几句,陶公看她不顺眼,为难她来着。
正当罗纨之发愁,隔日一张帖子又送到了她的手上。
字迹还是谢九郎的,他主动邀她再叙。
今日没有陶公在旁,谢九郎也少了顾忌,把倒好的热茶推到她手边问“罗娘子先前说被逼无奈,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
罗纨之没料到谢九郎不但心善还如此心细,体察入微知道她一直有话想说。
“罗娘子是有事想托,才借了香梅的事吧不妨直说,若我帮的上忙,愿闻其详。”谢九郎托着下颚,背对着天光,语气无比温柔。
有那么一瞬罗纨之几乎想要落泪。
原来真正的谢九郎是如此善解人意、好说话,压根不用她白费那么多功夫去哄。
她手指圈住茶杯,两眼含泪,低头道“说来惭愧,家父不日要去建康做官,与贵府长者说好,要将我送给谢二郎做妾,实不相瞒,我配不上谢二郎,也不奢望能做高门妾,还请九郎能帮帮我。”
谢九郎重新打量了罗纨之。
这位罗娘子的确生得美,就是建康美人如云,她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她居然不愿意做谢二郎的身边人,着实让他吃惊。
“罗娘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二兄并非高不可攀之人”谢九郎也没料到罗纨之来求他的是这样的事,事关兄长,他哪敢多嘴。
罗纨之早知道此事不太容易让人理解,出身高贵的谢家郎是很难想通还有女郎会不满心欢喜地进谢家做妾,但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扬起美目,只好道“是我心意已决,不愿意如此。”
谢九郎迟疑片刻,才问“女郎既然不愿意,为何不跟罗家主说清楚”
罗纨之咬住唇,默不出声。
谢九郎看她神情萎靡,眼泪还挂在脸上,两只手都紧紧攥着茶杯,紧张又无措。
谢九郎长出一口气,望着她无比同情道“你在家中,必然过的很不容易吧。
”
若不是在家中艰难,这样难以启口的事情何须她一个小女郎亲自出门19,费尽心机求到他面前。
罗纨之没忍住眼泪滑下脸颊。
谢九郎递来干净的帕子,
软了心肠,柔声安慰“你放心吧,我尽量帮你。”
谢九郎虽口头答应了她,罗纨之其实还是心里没底。
因为离着去建康还有半年的时间,她又怎知道谢九郎会不会把这件事给忘了。
就怪她那会光顾着感动,也没有去打听他究竟打算如何帮她。
这厢罗纨之正在后悔,不想谢九郎当真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才过去两日又送上了一张帖子请她到秋籁居吃茶,显然是有事情要跟她讲。
罗纨之欣然赴约。
堂倌已经轻车熟路,看见她出现就把人往二楼的雅间带。
门外依然站着九郎那两个冷面护卫,她推门而入,谢九郎刚好就在前面站着,他听见动静,侧身回头看向她,露出微笑“罗娘子的事何必舍近求远,正好,我把二兄请来了,你的心意他已经知晓”
谢二郎居然也在安城
罗纨之愣了下,目光从谢九郎让出的地方望过去。
猝不及防,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眼帘,幽暗的眸光睨向她,唇边是似笑非笑的弧度。
罗纨之脑子轰的一下变成空白,脸颊耳尖却烧得滚烫。
阴天多云,昏暗的天光从窗纸透入,雅间里点起蜡烛,两边的火光照映着神姿高彻的郎君岿然不动地坐在矮几后。
罗纨之闭上眼又复睁开。
眼前的人没有消失,反而笑得越发让人心颤。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与谢九郎一块,难道他一个冒牌货都胆大包天骗到正主前面来了
可是,谢九郎管他叫“二兄”
罗纨之几乎在转瞬间怀疑起谢九郎会不会也是另外一个骗子
但是下一刻她又果断否定了这个猜测。
陶公和庾七郎不同,陶公断不可能帮骗子伪造身份。
而且,若“谢九郎”不是谢九郎,而是谢二郎,庾七郎会帮助他隐瞒身份,也就能够说得通了。
如此,便只有一个让罗纨之遍体生寒的结论。
他非但不是骗子,反而是她避之不及的谢家二郎,谢昀
“你们兄弟长得不像”罗纨之忽然冒出这句话,仿佛这是她怔然不动的原因。
也的确,若她能从谢九郎脸上找到熟悉之处,她就会早早起疑心,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尴尬的处境。
谢九郎笑道“是,我家小辈当中就数我二兄长得最好看了。”
罗纨之下意识接话“九郎你也长得好看,年轻”
谢家郎皆是芝兰玉树,各有风华,实不必妄自菲薄,要怪就怪谢二郎太突兀拔尖
“罗纨之。”
里边的人耐心用尽,
直接戳破了罗纨之妄想扒住谢九郎胡扯逃避的意图。
其实雅间就这么大,十几步就能走到头,中无隔扇,视线开阔,她就算再怎么低头装瞎,也忽略不了那道一直停留在身上的视线。
谢九郎在旁轻咳了声,对罗纨之笑道“罗娘子,你的请求我已经跟二兄说好了,我看你们好似也认识,其中有什么误会再说说”
罗纨之能说什么,她脑子早已经成了浆糊。
压根想不出该如何救自己一命。
等谢九郎走出去后,苍怀就出现在门口,都是老熟人了,对上她茫然的目光便露出几分怜悯,然后一声不吭、毫不留情地当着她的面把门扇合拢。
这时罗纨之不由想起。
难怪她先前觉得谢九郎的侍卫眼熟,根本就是“师出同门”,想象一下二个冷面护卫站在一块,心情紧绷的她甚至生出想笑的念头。
只可惜身后再次传来谢二郎的声音,令她没有笑的机会。
“你打算一直站在门口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门都关上了,压根不给她出去的机会。
罗纨之只能慢吞吞回身走近,隔着二掌宽的漆案窄几,跪坐在谢二郎对面的蒲团上,慢慢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许久不见的谢郎。
“郎君既然是谢二郎,那这天下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此情此景,她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谢昀微微扬起唇角,眸光毫不避讳落在她的脸上,“我连罗娘子允我的胡桃酥都不知道在何处,如何算尽天下事”
罗纨之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忽而扶案抬身,恭敬行了一礼,客气道“不知郎君到来,未有准备,我这就回去做。”
谢昀轻嗤了声,似笑她此刻还在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