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被迫

罗家众人也纷纷探目,不知所措。

侍从擒住老仆,唰得一下就拔出刀来,不等任何人反应,刀“呲”得声就从他的后背穿胸而出。

“家、家主”跟随罗家主二十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心口又凉又痛,他低头看上一眼,吓得血口大张,直张到唇口能打开的极限,仿佛是有什么巨物撑破了

他的喉管口腔,喷薄欲出。

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下一双圆瞪的眼睛惊骇地看着罗家主。

罗家主也张口说不出话。

下一刻,侍从抽出刀,伸脚一踢,把老仆踹扑到罗家主跟前。

罗家主登时吓得往后一躲,脸色煞白。

刺客杀人不讲道理,贵族杀人亦没有道理

路过的百姓鸦雀无声地看他们当街杀人,麻木的神情告知了远道而来的罗家人,这不是怪事、奇事,而是常事。

黑犬吠叫不止,侍从剁下老仆的一手扔给它,它叼着血淋漓的手掌,尾巴摇得打转,宛若得到的战利品正高兴。

罗唯珊刚好看见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

“得了,远道是客,不必太过。”

等老仆血流满地、恶犬啃骨正香,后方那辆从出现就格外招人眼的云母犊车钻出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宽袍阔带、头戴平巾帻,身无华饰但没有人敢小觑了他。

这便是风头正盛,最有望成为皇太弟继承皇位的成康王殿下。

罗家主勉强稳了稳心神,上前拜见,主动报了身份官职,惹得对方掀唇一笑。

“去年刚杀了一批尸位素餐的,金部

曹缺人得很,不想千里迢迢从豫州调来,罗大人有能耐啊。”

罗家主冷汗涔涔,“王爷谬赞,下官才疏博浅,都是诸位大人赏识”

常康王皇甫伋冷嗤声,把目光投往后面“罗大人才智尚不好评判,但这巴结人的本事令人拍马难及。”

他意有所指。

“所以,六弟是来迎接我的”皇甫倓这一路又是伤又是病,气色极差,可是他那张极其肖像先皇的脸还是让皇甫伋的如临大敌。

罗家主躬身退到后头,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是受了池鱼之殃。

常康王莫名的敌意哪是冲着他一个末品小官而来,而是未知的竞争对手啊

罗纨之从车帘往外看,颦眉难展。

建康,这就是贵族多如狗的建康城。

他们几十口人的罗家就像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落进湍流的江河水里,将再也无法掌舵自己的沉浮与方向,何其可悲。

两位王爷剑拔弩张,这时笔直的御道上涌来大批卫士、另有五牛旗仪仗彩旗飘扬,自卫士后方还高竖玳瑁长柄锦边五明扇,彰显着来人至尊的身份。

大晋的皇帝亲临了。

罗家主转头吩咐,率先朝着尘飞土扬的方向跪了下去。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罗家女眷、仆从护卫皆下车、下马跪在地上,迎接皇帝。

一道轻柔饱满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两位弟弟这是做什么呀”

罗纨之在人群后稍抬起眼睛,就见到一年约三十上下,头戴银白色纱帽、穿亮橙间白围裲裆、白色裤褶的男子,活像个球从皇帝的金根车上“滚”了下来。

在士林都崇尚林下之风、风雅志气,当朝的皇帝居然能把自己吃

成一个胖子,还是很令人吃惊的。

此刻他圆润的脸上露出惊喜,憨态质朴,费劲地弯腰扶起皇甫倓,两眼含泪“四弟可算是回来了”

皇甫倓面色一改先前的冷淡,也微微哽咽“劳陛下记挂,臣弟终于得见圣颜。”

皇甫伋在旁边冷哼了声。

皇帝飞快瞥了眼他的神色,竟缩了下脑袋,好像对他有些畏惧。

他小声凑近皇甫倓问“这一路可还安好”

皇甫倓如实以告“千难万苦。”

皇帝惆怅地叹了口气。

“不过,臣弟得谢三郎与罗家相助,终于平安抵达建康。”皇甫倓不忘提携两位“盟友”。

“咦,三郎也在此”皇帝惊喜,张目去寻。

罗纨之余光看见几道人影从旁经过,谢三郎换了一身广袖长裳,飘逸如仙。

适才他没有出现,应是去包扎伤口和更换衣服了。

“昀不过恰巧遇上,倒是罗大人费了不少心力。”

皇帝问起来“罗大人,哪个罗大人”

罗家主马上膝行上前,叩首道“小人戈阳罗氏敬文,得度支尚书举荐,任金部都令史。”

“哦”皇帝恍然领悟,“你就是那姓罗的”

罗家主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叫皇帝对他留有印象,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皇帝忽然就转头对谢三郎道“三郎,我可是听说这罗家有一女,行九,靡颜腻理且又适摽梅之年,许你为妾也好免你夜半空虚啊”

罗纨之在后面听到皇帝的声音清晰传来,如遭雷击。

她以为谢三郎答应了她便可安枕无忧,谁能料到堂堂皇帝居然也会插手他妻妾一事。

不过罗纨之并不知道,皇帝是无法插手高门士族联姻娶妻,他也就只能送一送美妾,且大部分人都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拒绝皇帝的美意。

在场人无不愕然,唯有罗家主心中雀跃,激动得身子都微颤。

这便是那位谢家人所说得“保准能行”,是啊,都由皇帝开口了,谢三郎应当是不会拒绝。

但听那边谢昀温声道“多谢陛下美意,昀尚在父丧之期,不好迎美。”

其实三年孝期已经差不多了,谢家近来在为谢昀重新出任一事上活跃,可见拿孝期说项不过是在婉拒皇帝。

罗家主当头泼了一头的冷水,大失所望。

皇帝不肯死心“怎么,你不喜欢我可是听说这女郎生得貌美那谁,罗九娘起来让朕看看”

罗纨之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四肢失温变得僵硬无比,她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四周罗家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罗唯珊甚至嗤了声,在笑她被谢三郎当场拒绝,沦为笑柄。

可罗纨之哪会介意这个,她本就不想拔尖冒头,不想惹人注意,单是被谢三郎拒绝又被皇帝关注,怎么看也不会是件好事。

“九娘”罗二郎在前面一些的位置

跪着,回过头,担忧地轻唤她。

罗纨之醒过神,她现在已经在风口浪尖,若不听话,就怕那些权贵马上会眼睛眨也不眨地杀她喂狗。

她缓缓直起上身,在一干矮跪的人群里显眼。

雪颊染淡脂,鸦睫掩莹眸,琼鼻小巧

,樱唇娇艳,暖阳光下,犹如一颗颤巍巍坠在花瓣上的露珠,脆弱惹人怜。

偏她又跪得很直,好像掐着一截细腰,挺而秀放的幽兰,风韵清雅,美而坚韧。

坚韧与脆弱就好像壳与肉,掐开看似坚硬带刺的外壳,里面却是柔软易咽的嫩肉,更令人心痒难耐。

皇帝失态地大咽了口唾沫,心口怦怦跳。

旁边的常康王皇甫伋也目不转睛盯着。

皇甫倓看见两人失态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

“谢三郎这”

皇帝实在想拉住谢三郎的衣襟晃一晃,这绝色你都不要,他想要还不敢要呢

“陛下也勿要戏耍罗娘子,他们护送成海王有功,已疲惫倦怠,陛下当恩泽仁厚,让他们回去安顿歇息,昀还有事,也不能久留。”谢昀温和的语气里意味深长。

皇帝犹豫起来,“三郎说的极是”压根不敢强压着谢三郎接受。

皇甫倓恰时开口,笑道“谢三郎真是心慈面善,怎么说也是为了罗娘子挨过一刀的人,却分毫不取、一味付出,如何不叫人动容。”

皇帝吃惊“什么,三郎居然受伤了”

“一点小伤。”

四周嗡嗡的声音都在议论,罗纨之把头压得更低了。

谢昀朝皇帝颔首示意,也不管两边的王爷,径自转身,谢家的马车就靠在旁边等待主人。

皇帝看见他不给面子要走也不敢说拦,颇有些无奈。

他可是谢家郎。

皇甫倓瞥了眼失落的皇帝,忽而凑过去说了一句话。

皇帝怂下的虫眉离开抬起,两眼一亮,立刻恢复满脸笑容,连连抚掌,叠声道“好好好”又扬起声对已经上了马车的谢昀道“三郎不如这样,朕把这罗九娘赐你当个贴身婢女,你为她受了伤,知恩图报,这罗九娘理应照顾你养伤这也不算坏了规矩嘛”

皇帝身子圆胖,声音洪亮,犹如拢在了一口钟里,回音不断用力撞击着罗纨之的耳膜。

罗纨之脑子全是嗡嗡的回响。

荒唐荒谬

她好歹出生世族,父亲尚在,身份清白,断没有无端端予人为奴的道理。

罗家主也怔愣当场,冷汗顺着背脊直流而下,还以为是自己或罗纨之犯了皇帝什么禁忌,被折辱处罚,转瞬间脑子里就过了数百个下场惨烈的画面,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罗家父女都不知道,这个皇帝向来胡闹惯了。

国事不上心,玩乐是一流,尤其钟爱歌舞,上一回还嚷着要跟几个乐伎结拜兄妹,让人啼笑皆非。

所以他在建康干什么出格的事都不足为奇,只要

不严重,旁边的人就睁眼闭眼由他。

谢昀挑开帘子,脸上浅笑未消,眸光直直射来。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皇帝都虎躯一震,心里那点拿捏住谢家郎的快乐又化作了不安的忐忑。

皇甫倓提醒道“陛下,不若问问罗家主意见呢。”

皇帝及时把目光收回到罗家主身上。

罗家主忐忑不安,想求饶,但是张唇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虽然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可也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经营一番,将来能出将拜相,位极人臣。

可现实却先给了他一记冰冷的耳光。

皇帝重鼓勇气,道“罗大人可是怪朕胡闹了你女儿虽然做了谢家奴,但是朕可以给你提官啊,这样,都令史太小,你去起部曹当个尚书郎吧”

尚书郎

罗家主仅仅花了两息时间发愣,随后欣喜若狂地俯身谢恩。

“多谢陛下”

尚书郎比都令史高出两品

他不费吹灰之力

罗家主转眼就把罗纨之抛到了脑后,什么为妾做奴的,对他而言都一样嘛

罗纨之闭上眼,自知在罗家主心里她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又怎么会为了她触怒皇帝。

他不会救她,只会舍她。

权势压人,罗纨之仿佛已经被冰冷的刀穿过了胸膛,滚烫的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出,她的身体因此失去了原本的温度。

旁边的皇甫伋瞧出皇帝是玩心起了,这罗九娘没有退路,要不谢三郎收下她,要不他扯唇一笑,抬脚走出一步。

“陛下”

皇帝奇怪看他,“六弟做什么”

罗纨之想到刚刚不经意对上他灼热视线,忽然就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浑身战栗。

“罗九娘。”

谢昀的声音犹如天籁,罗纨之转过盛满眼泪的双眸,随着眼睫眨动,眼波像是被撞碎的涟漪。

她是惊弓鸟、涸池鱼,是一触就要碎掉的霜花。

谢昀倚在车壁,手抬起垂帘,隔着人群看她,温声道“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