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辜幼薇出现，他早将前因后果琢磨清楚。</p>
父子关系的缓和，和她脱不了关系，当年和辜幼薇订婚就是两家长辈竭力撮合。他没反对，是想利用辜家在政府里的关系，打宽自己救国的路。</p>
寻常女子对他真情假意有几分，他都能摸得透，更何况是这个昔日未婚妻。</p>
因为订婚目的不纯，傅侗文对这个自幼相识的未婚妻始终心怀愧疚。辜幼薇的情，他无以为报，可她若不是逼着他抛家弃国，傅侗文至少能给她一个干净的婚姻。</p>
她去法兰西的前夜，他在莳花馆里听曲，晚了让人收拾西厢房出来。</p>
人还没睡下，辜幼薇就闯了进去。她哭着抱上他，也顾不上自家名声，恨不得在那夜、那样的地方就都将自己交给他。傅侗文费尽力气将她安抚了，唤谭庆项，想把她送走。</p>
她也渐冷静了，红肿着双眼，问谭庆项要了根烟。</p>
在厢房的大床上，女孩子两指夹了纸烟，当着谭庆项的面，对傅侗文说了几句话：</p>
她说傅侗文在风月场上胡闹也就算了，反正京城里上下，从文豪到公子，就连辜家和傅家的少爷们，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爱得比傅侗文多，何谈管制和要求？可没想到傅侗文竟还私下养了个小女孩。何等龌龊，何等无齿。</p>
傅侗文没想到，这事会让她知道，事后才了解到大哥想毁了这桩婚事，让傅侗文没有辜家做靠山，佯装失言，将花烟馆里的事告诉了她。</p>
辜幼薇也没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莳花馆，自荐枕席，都换不得傅侗文放下国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养在花烟馆的小女孩。</p>
那夜的傅侗文，彻底将她的自尊碾个粉碎。</p>
两人不欢而散，再没见过。</p>
直到今夜。</p>
那年是光绪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p>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这桩事，是烧毁婚约的最后一把火。</p>
为何辜幼薇又要回来？</p>
傅侗文明白是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为了自己。</p>
台下爆出喝彩。</p>
傅侗文搁下了茶盏。</p>
“你爱看这些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辜幼薇手肘撑着椅背，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挨着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来。</p>
台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难起，女人泪湿了面上胭脂，嫁作他人妇。</p>
台下这里，倒是另一番天地。</p>
沈奚和辜幼薇从纽约地铁聊到了欧洲和美国的建筑，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几个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两人在说，后来二楼的小辈们都被吸引了。活络一点的小辈直接过来听，长辈也是无心听戏，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们身上。</p>
起先，是正常讨论。</p>
后来越发不对劲，沈奚说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她便要说卢浮宫，沈奚说她学医，她非要说欧洲才是心脏学的发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个上下高低来。沈奚本就不是一个喜好争辩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赢。</p>
今日是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离开院子。</p>
与世隔绝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势、外头的时局都还没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声，不和这个“贵客”争论。这点道理，沈奚还是明白的。</p>
一时输赢无用，嘴上赢了也无用，能让傅侗文摆脱禁锢，才好展开拳脚做事。</p>
她低眉顺眼地喝茶，如此宽慰自己。</p>
余光里，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p>
戏收了场，高楼下的人欢闹着，起哄让二楼的人扔钱下去。</p>
镍币和铜币丢完了，六小姐缠着傅侗文，央求他给钱。傅侗文笑而不应，对候在一旁的万安打了个眼色。万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个红木托盘上来，揭开红布，上头的袁大头堆成了小山头。几个小姐惊得轻轻吸气。</p>
“真是胡闹，”老夫人笑着埋怨，“这样的赏银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p>
“父亲过寿，总要讨个彩头。万安，去喊人避开。”</p>
“是。”</p>
万安探身去，大喊着，要丢袁大头了，莫要砸伤了谁。</p>
台下亲眷和戏子们都惊喜着，互相推搡着，将场子让出来，纷纷仰头看向二楼。</p>
傅侗文抓了一把袁大头，尽数洒到楼下，大把的银币，在月光和灯光里，闪着炫目的光，冰雹似地砸到了戏台上。</p>
一时噼啪作响，像有人点了一串炮仗，过年般的热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