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听着他的呼吸，在清晨的医院走廊里，陡地鼻酸。</p>

谭庆项说的不错，人生苦短，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晓得。</p>

“我当年”她的心忽然缩紧了，“是后悔的。”</p>

哪怕是要被传染上，也是要告诉他，当初她离开北京城是有多后悔。</p>

傅侗文没了动静。</p>

衬衫摩擦话筒口子，沙沙地，像风吹着梧桐树的叶子。</p>

为什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心脏不舒服了？她胡乱想。</p>

“三哥”他停住，仿佛在措辞，继而说，“对你的心情，过去在别人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你要想听的话，等回来，我慢慢说给你听。”</p>

顿了半晌，他又道：“你是在前线救人的医生，我一个安逸坐在家里的人，应该是支持你，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p>

“没有，你没有影响到我”</p>

你的存在，对我本来就是一种支持。</p>

“宛央，”他唤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爱你。”</p>

他说着，静了会儿，又一次说：“我爱你。”</p>

沈奚下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一层布在脸上微微颤动着，呼吸全乱了。</p>

宛央，宛在水中央，曾以为是很美的寓意。可这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名字，四面环水，无所依傍，一世飘蓬。他初在游轮上问她这个名字，也是在四面环水的海上，孤零零的、冒着黑烟的游轮里。命中注定了，这世上唯有他一人会晓得，会叫得出“宛央”。</p>

苍白灯光里，她眼里都是水光。他说爱她，她要如何答</p>

“沈医生。”护士长撕破了这份宁静。</p>

沈奚忙乱着，说“再联系”，把听筒扔下，回到了自己的战场。</p>

到正午的日光照入病房，她还在想，他说了那样的话后，被扔掉电话是如何心情</p>

一切在下午有了转机，经过前两个病人的死亡后，医生们有了更好的对策，小护士幸运地成为了在上海的第一个康复病例。对于那场流感，当时的沈奚以为，中国总是要比欧洲好一些，但事实证明疫病的传播是全球范围的，到后来，连中国和俄罗都无法避免。</p>

只是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代，没能留下太多文字和照片资料。</p>

小护士康复后的第三天，沈奚离开隔离楼层。</p>

距收诊病人那日，过去了十天。</p>

那个德国少女因为沈奚是主诊医生，对她依赖到寸步不离，沈奚和她语言不通，幸好谭庆项是个洋文通，用几通电话和女孩沟通，亲自揽下了要安抚失去双亲“幼女”的职责。</p>

说是少女，其实因为人种优势，她比沈奚，甚至比尚未见面的谭庆项都要高一些。</p>

沈奚拜托护士为她准备了干净衣裙，旧式样，中式学生装。</p>

沈奚和傅侗文约定是四点，在医院候诊的一楼见。</p>

三点三十五分，她等不及先带着女孩到了楼下，未料，在医院的门内，有人更等不及地先到了。他的车在外头，吩咐了跟来的保护他的青帮人也都候在外头，独自一个，静立在大扇的玻璃木门边，两手倒背在背后，搭在一处。</p>

等得是不急不躁，却也伴着十二分的无聊的神态。对他看久了只道平常，可在人群里一站，立时又显出不同了。他一个大男人，站在朴素白漆的医院大门前，都有让浮花浪蕊皆失色的本事。</p>

从瞧见她起，他就在望着她，无聊神态尽去。</p>

她一路行，他一面望。</p>

“你几时到的？”她像被人堵在校门口的女学生，在大厅里护士们和几个医生探究的目光里，心虚地问。</p>

“说不准，约莫两点的样子。”他走近。</p>

“两点？”这是站了多久“来这么早，也不告诉我。”</p>

沈奚鼻尖碰到他西装了，始才猜到他要做什么，可他没给她机会考虑，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这是在中国，不是在纽约，就算是在纽约，两个恋人要亲吻也并非是随时随地不分场合的尤其还是医院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p>

还是，完全失了体统的喉舌深吻。</p>

她被亲吻的全然失重，灵魂在身躯里剧烈地晃了几晃，仿佛被人抽离出去。</p>

亲完，偏他还要笑。</p>

“约会这种事情，要先等上一会才有诚意，”他蜻蜓点水似地，亲了下她的嘴唇，再是额头，端的是个轻薄子，“三哥带你去吃羊排，你最喜欢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