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异姓兄弟，同时倾杯，把剩下所有的酒，悉数倒下去。</p>

真是荒唐的敬酒，人家是小杯倾倒，他们两个却举着大玻璃杯水流汇聚，四下里全是酒。半个饭厅的地上全是酒，两人的皮鞋鞋底都湿了，她的鞋也是。</p>

沈奚低头，看脚下的水流。她不想打扰他们，就着自己的杯子，也在小口喝着酒。她酒量不好，三两口，面颊就热烘烘的，眼里也蕴了水光。</p>

三杯酒敬完，傅侗文坐回到椅子里，他看着满地的酒水，久久不语。</p>

久到沈奚察觉了不妥，他恰巧探手，去那水杯。在傅侗文喝水时，她分明看到一滴水从他的下颏滑落。这个角度，谭庆项是看不到的。</p>

谭庆项没反应，喝水的傅侗文也没反应，她要不是亲眼所见，都以为是幻觉。</p>

沈奚的喉咙哽住，一口饮尽杯中酒。</p>

她装着担心，扭头看向窗外：“好像都走了，那些留法学生。”</p>

“我们这儿又不是领事馆，”谭庆项拿起叉子，在吃生牡蛎，“要围，也围那里。不过也没什么好围的了。”</p>

那晚，傅侗文说了不少的话。</p>

后来，他的少爷脾气全上来了，把书房的唱片机抱到卧室里。</p>

“三哥这戏瘾上来了，谁都拦不住的。”</p>

“还是满江红最好。”</p>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句最是好。”</p>

沈奚烧了开水，端到房间里，给他擦脸、擦手。</p>

“三哥教你唱好不好？”</p>

沈奚抗议：“我没天赋。”</p>

“和侗汌一样。”他取笑她。</p>

“你笑好了，我们这些人唱不好，才显得三爷您唱得好。”她拿话捧着他，逗他开心。</p>

他被她用热毛巾渥着脸，好不惬意，“嗯”了声，也陪她唱假戏：“越发懂规矩了。”</p>

两人笑了一会，傅侗文被劝着睡了。</p>

这天夜里，他犯了两次心绞痛。</p>

强颜作笑不难，难得是在心里过得去这个坎。</p>

没两日，傅侗文再次被送到医院里。从一月到法国后，傅侗文在医院里住的时间，比在公寓都多。法国医生不会有“郁结于心”的说法，但也常交代她这个病人家属，要尽量保证病人心情舒畅。可说完，连医生自己也觉得，这是句废话。</p>

报纸上每日都提巴黎和会，全法都知道中国即将再次失去什么。</p>

傅侗文也清楚，他这段日子是在过鬼门关，为以防不测，他叫来了周礼巡。</p>

沈奚一看周礼巡进门，当即识破了他的想法，眼立时红了，都来不及掩饰。傅侗文怕周礼巡瞧见她的脆弱，向外挥手：“叫你再进来。”</p>

周礼巡也是颇有脾气的少爷，今日却老实。</p>

让他在外候着，掉头就走，多一句废话没有。</p>

傅侗文拉沈奚的手：“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p>

“你叫他来干什么？”沈奚呼吸不稳。</p>

他一叹：“太聪明也不好，三哥就是吃了早慧的亏。”</p>

他略停顿，耐心和她解释：“我的生意大，资产复杂，都要事先交代好。比方说，国内各地的公馆、公寓，还有矿产、商社和公司，都需要一一讨论。”</p>

可看她泪眼模糊，他不敢往下说了，轻声检讨说：“是三哥耽误了你，好好一个女孩子，嫁给我，再改嫁也麻烦。”</p>

“傅侗文”她瞪着他。</p>

傅侗文到她耳边说：“不闹了。去，叫人进来。”</p>

理智上，沈奚知道这是必要的，毕竟他资产构成复杂，也只有他能合理安排。</p>

可情感上，换谁都无法承受。</p>

周礼巡进病房后，沈奚主动为他们掩了门，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放空自己。她想稍后再进病房，自己能克制情绪，不要再哭了</p>

“傅太太。”傅侗文在这家医院的主诊医生站到她面前，身旁跟着一个会英文的护士。</p>

沈奚慌忙站起。</p>

主诊医生在说话，她很急，怕是和他病情有关，盯着负责翻译的护士。</p>

“医生问你，是否还记得他给你推荐的教授？”</p>

“我记得，”沈奚鼻音很重，回答护士，“但我没成功，连时间也约不到。”</p>

主诊医生认真听护士翻译。</p>

不安弥漫着，沈奚不觉屏息，等医生的答复。</p>

医生点头，让护士继续翻译自己的话。</p>

护士语速很快，把医生的意思再次用英文传达给她：“这是个好消息，傅太太，全法最好的几个心脏学医生致电我们，想要为你的丈夫进行会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