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被他气得耳鸣，一时没听清：“什么？”</p>
薛青澜更加低声道：“回程半路赶上下雨，若要避雨，就得明天才能进城，但我一刻也不想等了。”</p>
闻衡一个月没见他，何尝不想他，只是先被他落汤鸡似的惨样气着了，怒火压倒了一腔柔情，还没回过神来。薛青澜这样简单直白，反而令闻衡噎了一下，怒意渐消，心疼望风而长，两相角力，如烈火与坚冰同时充塞胸臆，竟叫他不知该作何反应。</p>
薛青澜见他不答话，心一分异样变成了五分，相见的欢欣喜悦陡然冷却下去，变成一捧松散的灰烬，只是面上强忍着没露出异样，微转过脸去避开与他对视，干巴巴地道：“衡哥，我毕竟是习武之人，淋点雨不会出什么事，你不要太担心了。”</p>
闻衡挣开被他牵住的袖子，伸手贴着他冰凉的侧脸，像是终于认输投降，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过说了你一句，这就委屈上了？”</p>
“不是……”</p>
“别跟我说什么习武之人，你只要没成仙，还是肉体凡胎，淋雨就容易着凉受寒，万一病倒了，你难受我心疼，咱们两人谁也落不着好，这又是何苦呢？”</p>
他的掌心很暖，贴在冻僵的肌肤上甚至有点发烫，可也比不过他无意之流露出的温柔，这一瞬间薛青澜甚至理解了扑火而死的飞蛾，一旦体会过那种暖意，连一点偶然无心的冷淡都能令他如坠冰窟。</p>
他无言以对，在闻衡掌别过脸去，低着头像是打算在桶里找个地方藏起来，苍白地辩解道：“我没委屈。”</p>
略带薄茧指腹拭过他泛青的眼底，在脸颊流连，最终落在腮边，变成不轻不重的一拧：“没委屈你躲什么？一月不见，越发会气我了。”</p>
他自己体会不到，闻衡却看得很清楚。一句重话下去，眼角瞬间就红了，衬着他脸上的雨水痕迹，宛然如同哭过一场，不能说是楚楚可怜，但看了让人心头发酸，忍不住想亲手擦去那道泪痕，做点什么哄一哄他。</p>
“用过饭了不曾？”闻衡刮去他鼻尖一滴水珠，将他推向木桶另一侧，直起身叮嘱道，“回去坐着，多泡一会儿驱驱寒，我叫厨下准备晚饭，待会儿给你拿干净衣服过来。”</p>
薛青澜顺着他的力道后仰，全身浸在热水，只露出个脑袋，倦懒地“唔”了一声。</p>
闻衡见他半阖着眼，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又道：“养神可以，别睡着了，小心一头栽进水里。”</p>
薛青澜拖着长音应道：“知道了，我又不傻。”</p>
闻衡道：“这可难说。”敏捷地闪过几粒被当做暗器弹过来的水珠，笑着绕过屏风，出门去了。</p>
小半个时辰之后，帘外雨声转弱，变成了淅淅沥沥打窗棂的小雨。满室暖黄烛光里，薛青澜换上闻衡的家常衣裳，挽着袖子坐在桌前喝汤。闻衡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这会儿却也在对面陪坐喝茶。</p>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别后诸事，薛青澜在明州无甚要事，闻衡在越影山的见闻却值得大书特书。他刻意略过了秦陵那一段，只提了顾垂芳与郑廉的往事，许是听多了故事，连讲故事的功力也见长，连一向对旁人死活漠不关心的薛青澜，都听得几度忘了动筷子。</p>
“郑廉到底是恨他还是不恨他？”薛青澜听闻衡讲完，十分不能理解，纳闷道，“既然都肯把坟建在地宫上面，当年为什么不与他见面？他们是有多大的仇，活着不能原谅，非得死了才能释怀？”</p>
闻衡随口答道：“三十年的恩怨纠葛，不是一个恨或者不恨就能囊括的，大约是爱恨交织，还有许多不能说的话，所以才一辈子噤口不言。”</p>
薛青澜懵懂地问：“什么是‘不能说的话’？”</p>
闻衡天性敏锐，又与顾垂芳接触得最多，所以比旁人看得更清楚，猜到的也更多，只是这猜测说出来怕吓着薛青澜，只得一笑掩过，岔开话题：“吃你的饭，打听得这么细做什么。”</p>
薛青澜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好像总惦记着什么事，闻言当场撂了筷子，较真道：“哪有你这样的，讲故事讲一半藏一半，外头说书的也没有你这么奸猾。”</p>
闻衡无奈道：“饱了？把汤喝完。”</p>
薛青澜道：“你不说清楚就不喝。”</p>
“多大人了，还拿这一招威胁我？”闻衡不为所动，“喝汤还要人催的小傻子不适合听这种故事。”</p>
薛青澜气得含恨饮尽半碗姜汤，悻悻地睨了他一眼，不依不饶道：“这下总可以说了吧？”</p>
闻衡拿他这突如其来的好没办法，又好笑又为难，只得尽量简洁委婉地解释道：“顾垂芳和郑廉心只怕都是一样的绮思，但大错已经铸成，谁也不敢露出形迹，所以只能选择避而不见，明白了？”</p>
薛青澜没听明白，张嘴就问：“什么绮思？”话一出口，他突然醒过味来，愕然地瞪圆了眼睛：“你说他们是……是那种……”</p>
闻衡没料到他在这种事上居然一点即透，自己反倒一怔，旋即顺着他的话问道：“哪种？”</p>
薛青澜尴尬地干咳两声，纵然屋只有他们两人，他仍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用蚊子哼哼的音量道：“断袖。”说完又好地看着闻衡，支支吾吾地问道：“衡哥，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断袖？”</p>
他眼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光亮，很难想象一个魔宗护法竟然会露出这种堪称天真的表情。闻衡噙着一点笑意，温和地注视着他，直把薛青澜看得毛了，随时准备往桌子底下钻，才朝他摊开一只手，道：“手给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