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p>
当初一语便如真。</p>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p>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p>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p>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p>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p>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p>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p>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p>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p>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p>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p>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p>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p>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p>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p>
宁弈淡淡一笑。</p>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p>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p>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p>
“是。”</p>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p>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p>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p>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p>
是不是将长宁藩，作为一个憩息隐藏之地？</p>
当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认为，宗宸会真的不管你。</p>
当长宁藩回归天盛藩属，朕作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还能怎样掩藏？</p>
他带着浅浅向往笑意，走向内殿。</p>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来得极快，瞬间劈裂安静的空气，带着彻骨刺肤的寒意。</p>
他霍然回首，眼前惊电般白光一闪。</p>
混沌中听见一人怒喝。</p>
“宁弈，今日我和你，同归于尽！”</p>
凤翔五年冬，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传遍。</p>
青衣无名刺客闯入皇宫，刺杀当朝帝王，凤翔帝重伤驾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声，道：“一起死了干净！”随即也拔剑自刎。</p>
山河缟素，万民居丧。</p>
这一日又下了场雪，下得薄，瞬间便被官道上的马蹄淹没，道路因此泥泞不堪，行人因此越发的少。</p>
却有一骑，飞奔于官道之上，一身黑衣的骑士，胯下骏马烙着长宁藩的标记，马蹄答答，听来急切，马上骑士裤腿上溅满泥泞，却依旧不改速度风驰电掣，看那风尘仆仆模样，想必已经赶了很久的路。</p>
前方不远，便是洛县行宫。</p>
那骑士在行宫不远处勒马，遥遥望着一片素白的行宫，身子震了震。</p>
据说凤翔帝和长熙帝一样，都选择了洛县行宫作为最后晏驾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灵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p>
骑士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久久咬着下唇，握住缰绳的手指不住颤抖，一时竟徘徊犹豫，不敢近前。</p>
也许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宫，骑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黎山之上，孤崖枯树之后，有人也遥遥而立，看着这个方向。</p>
他在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缟素此刻，终于等到一骑远归。</p>
他远远立于树下，山风荡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荡，清澈宛如当年。</p>
一袭薄薄白纱遮住容颜，自那年雪夜惊艳一现，他再次将绝世容光密密封起。</p>
太过绝艳终将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这么对他说。</p>
皮相终究是过往烟云，就如他的心中，永远最鲜明的，都是那个衣袂猎猎的黄脸垂眉少女。</p>
他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转开眼，注目云端，恍惚里还是那年京郊，他一动不动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几分狡黠几分不安几分试探，轻轻开口。</p>
“喂，大侠？”</p>
从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斓新世界。</p>
他轻轻笑起来。</p>
面纱一动，日光退避，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敢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p>
美在寂寥芬芳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