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娘哩,你莫不是又在外头存心捣乱了不成?”马夫人迟迟疑疑向前,问那官媒人:“您这是……”

官媒一挥手里的帕子:“这位夫人可是马夫人?”

马夫人点点头。

官媒便笑道:“好标致个人儿,生得俊俏,我还以为是个十□□的大姑娘哩。”

伸手不打笑脸人,马夫人便也不好再阴沉着脸,转而叫婢女倒茶,唤侍儿看座。

官媒人便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她喝口茶,这才慢悠悠道:“府上如今寄居着一位康娘子,因着她没甚长辈,便要向您提起。我呢今日便是与她说亲的。”

一句话说得院里诸女眷各个张大了嘴巴。

马夫人一扫适才的反感,一脸欢喜:“您是哪家请来的?”

“正是镇北侯府。”

“哐当。”岚娘手里把玩的谷板掉落地上。

马夫人略有些意外:“这得问过慈姑才好。”

马老夫人则一脸欢喜:“说与我家的慈姑?甚好甚好。”又一推团儿向慈姑:“康娘子,哪天富贵了莫忘提携你这些妹子。”

团儿羞得满面通红。

原来上次与濮九鸾见面他所说的等几天,说的便是遣人来提亲的意思?

这人,也忒迅疾了些吧……

慈姑两颊发烫,想了一想:“劳您跑这一趟,只这桩婚事,我暂时还不能点头。”

“为何?”院里诸人一齐出声。

官媒走了之后,院里几个人似是担心慈姑心情不好,马夫人拖着她晒衣,将柜里冬衣齐齐翻检出来在日光下暴晒,团儿邀请她将七孔针插在两人的襟楼上,岚娘将水上浮飘在水缸里唤她来捞,便是马老夫人都乖觉,问她吃不吃红蓝彩色缕系着的“种生1”,还帮她将小蜘蛛放在盒子里,叫慈姑明儿等着看结网,倒叫慈姑哭笑不得。

只她仍旧心绪不宁,自己拿起一只花瓜欲雕,一个不慎,被刀子划伤了一刀,她“哎呀”一声,将割伤的指头含在嘴里,正发怔,忽然岚娘推她一把。

慈姑抬起头,岚娘冲院外努努嘴。

却是濮九鸾正站在门口。

他身着一身鸭壳青便服,俊朗逸秀,面貌堂堂,站在门庭中如一道明月,无端令门楣都生色,只不过神情却略有些憔悴,眼白处略微泛起些血丝,下巴上的胡茬起了青色一片。

慈姑心里有鬼,迟迟疑疑站起来冲他勉强一笑。

岚娘见不得她这样,恨铁不成钢将她连推带拉到门外,“砰”一声关了大门。

慈姑心里发虚,不知说些什么,正支支吾吾着,却见濮九鸾一伸手,将她的手指拉了起来。

慈姑瞪大了眼睛,刚要发作,濮九鸾将手指拉到自己嘴边,吹了吹,见伤口已经不往外渗血,又放了回去:“你啊,倒不知道要保重自己。刀剑无眼,千万要小心。”

“刀剑无眼不是这么用的吧。”慈姑低头闷闷道。

这一打岔却叫萦绕在两人身上的尴尬渐渐散去一些,濮九鸾扬首,示意往河边走走,慈姑看了看身后的大门,觉察到适才还沸反盈天的院落这会安静得诡异,不用想院内那几个人一定屏气凝神在听墙角,是以点点头。

两人直往河边而来,河对岸有许多商贩,还有些卖磨喝乐、卖谷板的小贩未走,正准备卖七夕最后一波,叫卖声遥遥远远传来,越发显得岸这边安静。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濮九鸾这才问她:“听官媒说,你不愿意结亲,可是为着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歉疚:“上次在侯府,你收下了我的指环,我以为……便是允了的意思。”

他当时以为男子当主动些,早早请了官媒,定下来今儿提亲,为此他今天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连胡茬冒头都未修理,诸事都抛在身后,单等着官媒回音。

谁知慈姑居然回绝了官媒,濮九鸾这才觉得不妥,拔腿就来寻慈姑。

此时见慈姑脸色似不大好,濮九鸾生怕惹得她伤心,极其忐忑不安,连忙解释与慈姑:“当时你在镇北侯府住了好几天,虽然事出有因,可总归担心叫外人知道轻慢了你唐突了你,又见你收下了我的指环,是以急急忙忙遣人来提亲,万万不是轻慢你的意思。”

“不是。”慈姑摇摇头,“我不是为着这个拒绝。”

见她终于开口,濮九鸾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想着若是应了,只怕叫你在人前失了颜面……”

堂堂镇北侯,官家重臣,来往得皆是公卿,即便是尚个帝姬都绰绰有余,若是被人知道与他结亲的是个当垆做饭的厨娘,只怕……

原来是为着这个,濮九鸾神色舒展开来,心里大石落地,他笑眯眯冲着慈姑笑:“你莫要这般想。我是这满汴京城头一个没有体面的人。”

前头岸边正靠着一艘游船,徐林正划着桨在船头张望,濮九鸾便跳上了船,又伸手拉慈姑。

慈姑犹豫了一下,便上了船。

木窗内里规整洁净,纱帘高悬,瞧得清外面灯火通明,坐稳后船便晃悠悠摇了起来。

濮九鸾给慈姑递一个软垫,瞧着她坐安稳了,这才轻轻与她说起来:“本来我不欲告诉你这些的,可既要娶你,那便兜个一清二楚。”

橹声悠悠,濮九鸾沉声:“我十多岁时我娘去了,我爹便将我送到了塞北,满汴京城贵门里谁人不知我不受宠?他们都盼着我死,谁知我又跟上了官家,可这官家的饭碗岂是那么好捧的?”

他先是在刺堆子沟坑杀了几百西夏兵,而后一手建造了皇城司:“外头那些酸儒说我是‘小白起’,说我是皇家走狗,攀扯忠良。”

他笑得苦涩,窗外汴京城里的无数人间灯火映照在他脸上,两道如墨笔勾画的浓眉下眸光深沉,一对明亮如星的眼睛光彩夺人,衬托得他脸色晦暗未明,那一贯温柔从容注视着慈姑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苦涩:“你可嫌弃我?可觉得我叫你失了颜面?”

慈姑心疼起来,忙道:“不嫌弃不嫌弃。不失颜面。”

濮九鸾笑了起来,嘴角这一提脸上的晦暗荡然无存,他挑了挑眉:“那为何你会觉得我嫌你失了颜面?”

慈姑叫他这般套话进去,自己先泄了气:“也罢。”

她眼珠子一转,又想起一出:“我今儿,可是将长寿坊的行院逛了个遍,你可知道?”狡黠瞥他一眼。

“晓得。”濮九鸾眉风不动,“你要与人谈生意自然少不得出入这等场合。我替你遮掩便是。”

只不过慈姑仍有条件:“可我仍想等我爹平反了再论婚嫁。”

“好。”濮九鸾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可你莫叫我等太久。”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织锦包裹递与慈姑,慈姑打开包裹,却是两个磨喝乐。

檀木雕刻的底座上笼着红纱碧笼,小小人儿身着金珠牙翠,一男一女,男磨喝乐2穿黑衣,两手捧着一把樱桃欲递,女磨喝乐举着团扇遮挡脸颊,似有些害羞,两人皆是栩栩如生。

慈姑一见便知这磨喝乐价值不菲,不过着实精巧可爱,她便接过磨喝乐,仔细把玩起小人。

濮九鸾笑着看她:“如今乞巧节都时兴这小玩意儿,我下衙时正好遇上有人叫卖,便买了与你留着玩。”

慈姑一想到堂堂正正一个侯爷居然当街购买磨喝乐便觉好笑,也不知哪个小贩那般胆大,却也被他赌对,居然做成了这一桩大生意。

两人又聊些近况旧事,忽听得一阵箫声,掀开帘子,但见外头明月已经升了上来,月光如水,浸满京华,汴河两岸灯火通明,如星落成雨,岸上许多小娘子小郎君正嬉闹逛街,岸边一丛丛金雀花密密蓬蓬,直绵延到很远。

如今在长寿坊工匠的生意骤然多了起来。许多行院人家雇他去,便是教他将灶房拆了而后营建一座高楼。

满长寿坊如今都兴起了从康娘子外食店里订制席面,说起来这席面又精致又美味,光是瞧着便颇有面子。何况康娘子还会根据不同的行院做出不同的定制菜式,听说给熙春楼做了一道百鸟朝凤,那凤凰活灵活现,叫满城的人议论了好几天。

长寿坊的厨子们如今也是春风得意,他们有了康娘子相助,得了许多生意买卖,那外食店如今火爆不已,到了饭点一连接近百个订单,更绝的是这行院里的订单还有一桩妙处:那便是时间不定。

寻常饭庄不过早中晚三顿时有生意,行院里却一天断不了来的客人,如此一来,这便又比寻常饭庄生意要多些。毕竟能进行院的都是有钱人,一人便能叫一桌席面,不像去饭庄还要几个人才凑一桌。

生意冷清的长寿坊食饭行如今可算是焕发了新生。

这一日慈姑正帮吴行老筹备生意,就见古行老扇着扇子愁眉苦脸来寻慈姑:“康娘子,如今长寿坊被您给救活了,可该瞧瞧外面怀远坊了。”

“既然如此我便去你们坊里瞧瞧。”慈姑也不推辞。

古行老长出一口气:“可算轮到我们坊。”他来之前担心不已,就怕吴行老霸着康娘子这个金铺满不放。

古行老笑眯眯道:“我可不像老吴,只雇着你白干活,我们坊里的行老之位虚位以待。”还故意瞧了吴行老一眼。

吴行老气得胡子纷飞:“我岂会是那等小气之人,我们长寿坊的行老之位也是留给康娘子的。”

两人斗嘴慈姑习以为常,便索性带着他们将整个怀远坊转了一圈。

怀远坊靠近西市,按说饭庄生意应当不错。可这靠的近有个大弊端,就是许多赌坊便都聚集起来,渐成气候,别人说起怀远坊,都叫赌坊。

按说这赌坊聚集起了诸多人,也算是顾客云集,偏偏并没有:赌坊也与行院一般,都自带厨房,甚至有的赌坊还养着些美貌的□□,为的就是勾住顾客,叫他在赌坊里花光最后一枚铜板。如此一来酒楼生意也算不得好。

古行老见慈姑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便问慈姑:“听说您给长寿坊出的主意便是外食整桌席面,不知我这可以?要不我们怀远坊也跟着做这生意可好?”

惹得吴行老一阵反感:“你可真是个应声虫,学人精!我做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